游水的木鱼

羡离。❤️

走在大路上(卡all,短完,HE)

♢卡all,李艺彤中心向,有马鹿提及。
♢非礼节性OOC。
♢胡说八道,不要较真,胡说八道,不要较真。


预警:人人都爱李艺彤,世界中心李艺彤,无所不能李艺彤。



一九九四年冬,文余县。

李艺彤是半夜让手提电话惊醒的。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,电话那头是杨文宝喘气的声音:“下雪了!厂长,下雪了!”

身旁的万丽娜还熟睡着。李艺彤从床上轻手轻脚爬起来,一边放轻嗓音愤愤:“你是没见过下雪!三点把我叫起来!”

“电话给我!我来说!”

电话那边响起陆婷拔高的声音,李艺彤摸黑拧上军大衣的扣子,踮着脚走出卧房:“李艺彤!暖气管道全喷了你知不知道?粮仓让人偷了你知不知道?几百户工人取不了暖发不上工资你知不知道?还在被窝里睡得着!李艺彤,当厂长不是你这么当的!”

“我又不是玉皇大帝!”

李艺彤也火了:“厂里的事情我是不是刚接手?我是不是昨天跟香港那边刚谈完?你还怪我,我还怪你这个厂办主任!暖气漏了怎么不早点说?”

骂陆婷不耽误收拾东西,三五下她已经把军大衣和鼠皮风帽穿戴好了,一把拎起门后沉甸甸的工具箱。骂还是要继续骂:“我当厂长?是你们牛不吃水强摁头!三点把人叫起来,谁稀罕你这个破厂!”

骂完两个人不约而同摔了电话,在心里怒而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。李艺彤弯下腰把胶皮过膝雨靴穿上了,不提防抬头看见了妻子——刚刚起身的万丽娜。

“厂里出事了?”

眼看妻子睡衣外面只披了件线衫,李艺彤忙把她赶回卧室:“你咋起来了?”

“刚刚电话响我就起了。”万丽娜道,“出啥事了?”

“大雪把暖气管子压漏了,大哥叫我去检修,你睡吧。”李艺彤道,“蜀中无大将,廖化作先锋!”

她这一句话本意是要逗笑万丽娜,不提防把自己也给说笑了。小屋里传来木板床的一声吱呀,李艺彤吐吐舌头:“我不说了,吵醒婉晴睡觉。我中午不回来,你俩自己吃吧,冯薪朵要是来找我,就说我让她老对儿叫走了。”

万丽娜把饭盒给她装进军工包里,李艺彤挥了挥手:“娜姐,走了!”


出门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,几栋灰白的单元房成排的矗立着,门口的积雪都近尺深;尽管自己家采光还算多,李艺彤也依然能想见背阴面凄寒的惨况。她奋力把脚从深雪里拔出来,白皙的脸庞热的通红,一双眼睛却更显得夺人的明亮——像干将铸剑时耀眼的流火,又像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露珠上的灿金。她挥着汗出现在工厂门口时,立即有工人兴奋鼓舞了:“厂长!”

“李厂长!”

李艺彤几步跑过去,坑里的陆婷横眉竖目的放下铁锹:“看看!全漏了!”

埋藏着暖气管道的沟挖了有两米多深,李艺彤把鼠皮风帽撂在沟沿上,一蹲身就跳下去。建厂时这些暖气管道都用了最好的材料,各大焊接处也是经过工人师傅严格把关,就是希图它们能长久发挥功效。李艺彤拍掉膝盖上的红泥,陆婷正在“细雨”里拧起眉头:“都快下雨了,看看,都锈酥了!”

李艺彤胡乱抹了两把脸,探手去敲那褐红色的暖气管子——果然,暖气管道就像酥皮点心一样,一碰就要碎成了粉末。

“咋办?”

李艺彤刚刚敲的手劲大了些,立即有一股水嗞了出来,“拿替换管道来?”

“哪有替换管道?”陆婷说,“就是有你也换不起!你以为这是家里的暖气片,几十一百就能修好?”

工人们左右为难的看两个领导吵架。李艺彤想了片刻,忽而向沟上面呼喊了一声:“杨文宝!”

“厂长!”

“去把仓库里那截不锈钢管子拿过来,今天我先焊着补上,”李艺彤打开工具箱,回头拿眼睛瞪着陆婷,“反正我就是个临时厂长,跟‘维持会长’一样,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!”

陆婷接上焊机,仍然是金刚怒目:“告诉你,我也是!”


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,二八厂作为老牌军工厂,可谓是攻坚克难的坚实后盾、立国立党的稳定基石;即使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和平年代,它也依然拥有着不可超越的领先地位——每十支中国制造的手枪里,就有一支刻着二八军工厂的名号;在国际比赛上连连夺魁的“神枪手”,也大多使用着二八军工厂出产的步枪。

但是,到现在,二八军工厂走向了没落。前几年大批军工厂“下马转产”、将目光投向了日常用器制造业;二八军工厂的申请却没有获准。——有国家就要有军队,有军队就要有武装;军备是强盛国力的重要体现,二八军工厂应该排除万难,继续为军队发展贡献光热。

“这就是胡说八道!”

上个月陆婷红着眼眶,“都说市场经济市场经济,现在什么产品不是由市场调节价格?怎么轮到咱们这就是计划经济?不打仗武器就没有利润!”

李艺彤知道她是转业出来的士官。陆婷擦着眼泪:“军队‘大比武’用的都是二八军工厂的枪,都说品控好,枪稳,我的兵多少拿它打十环?以为转业进厂是促进军工业发展,到头都是胡说!五二年建厂到现在,国家收购咱们的枪涨过价没有?工人含辛茹苦干一年,基本工资都拿不到!”

说罢扶着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,李艺彤当时也喝高了——她原本绝不喜欢喝酒,今天是为了给二八军工厂找一个“婆家”,一个愿意替它还债、把它兼并的大企业,陪对方董事长喝了八两竹叶青酒。白酒堵在胸口咽不下、呕不出,她顺着呼吸靠着红砖墙,热酒尽数变成眼泪,一道道的奔流在了脸上。


“怎么粮仓也让人搬了?”

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,陆婷道:“快过年了,大家穷的锅都揭不开了。那些本来就是给厂里困难户派的救济粮,我没报警,待会开个会,你上去给大家说两句,他们都听你的。”

李艺彤停住了脚步:“你家里还有饭没有?”

“我现在靠冯薪朵养着呢,”陆婷苦笑,“我的工资已经偷偷贴给咱师傅师娘了。你家呢?”

“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动,”李艺彤抹了一把热汗,拿铁锹把戳开虚掩的粮仓大门,“给救济户的粮算我出吧。反正这个破厂长我干不了几天,你们硬把我抬上来,干完这个冬天我就撂挑子!”


抗日战争后她父亲进入了工厂学习技术,很快成为一名素质过硬的车床操作工;而大学毕业后她女承父业,也在二八工厂参加了工作。原本李艺彤只是厂里的绘图员,凭借专业技术当上了车间主任;等进一步成为了厂办主任、副厂长后,她在全厂亏损的情况下临危受命,终于被各级工人推选为了厂长。


半年之前的时候,李艺彤还只是个小小的车间主任。上面的首长下来视察,本来是不该她参加的,闻言她却放下了笔道:“首长到哪了?”

说话的是杨文宝:“主任,首长去厂长书记家了。”

李艺彤一骨碌从自家大床上坐起了身。表侄女郝婉晴把她拦住:“你上哪去?姑姑马上做好饭了!”

“那个首长不是爱访查?”

李艺彤一把把长头发梳成马尾,“我攒了一肚子民生民计,就等他访查!”

没拦住人的郝婉晴急得直跺脚,回头向厨房做饭的万丽娜喊出了声音——姑君这个惹事鬼,现在又要“犯言直谏”去了!


大雪之后天是白的、地也是白的,李艺彤顶着风几乎是弯下腰在走,远远就听见了厂委书记朗朗的说笑声。红横幅呼啦啦的飘鼓在厂门口的立柱上,李艺彤几步从条幅下迈了过去,用足力气对不远处吼道:“给首长问好!”

雪后的厂房极空旷寂静,这一声把一行人都吓住了。一看见来人是李艺彤,党委书记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……哎,小李,你来干什么?”

书记们因为李艺彤的父亲是革命老兵,她自己也是工厂绘图车工的优秀骨干,所以对她可谓是豆腐掉进灰渣堆里——吹也不是,打也不是。首长站着端详她一会,忽然笑了起来:“哦,小李!我记得你。去年钳工比赛,拿头奖的是你不是?”

“回首长,是!”

首长的神情越发和蔼了许多,索性与她一问一答起来:“厂里现在效益好吗?你现在是——哦,车间主任了,工人们积极性还高吗?”

李艺彤没有回答首长的问话,却是把他往党委书记带领的方向反领了回来。她指着远处那一代的泥墙:“首长,这就是我平常住的地方。”

首长一看便皱起了眉头。那泥墙当然都是用黄土垒成的,上面薄薄刷着一层白灰。李艺彤道:“现在工资只能开到百分之六十了,一个工人基本工资是一百五到二百,百分之六十就是九十到一百二。工人们没有一个偷懒,厂里制造的枪支弹药还是最好的。”

首长的目光转向了身后的领导层干部,李艺彤摘下鼠皮风帽,头上和口鼻间全冒着白气:“首长,我们干部早就把工资缩减到百分之五十了,家家都不好过。”

首长沉默了,一群人也沉默了。大家都站在埋没过脚腕的雪地里面,各个相对无话。

“彤彤儿!”

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,李艺彤忙回过头。“师傅!”

她拔出脚向张卫华跑过去。低矮的屋檐下站着个身量不算高的老人,身上褪旧的单衣收拾的很干净,脊背和腿脚却都有些弯曲了。伸手端住李艺彤的胳臂,张卫华几乎是痛心的冲她大喊:“你来干啥来了?下这么大的雪,看把你的手冻坏了!”

“师傅,坏不了!”李艺彤也喊了回去,“首长来视察了,让他看看咱们家里的情况!”

张卫华连连摇着树皮一样粗糙的两手,不断重复着“不行”“丢人了”。他的房子是这一片建筑里难得的砖结构,是当年分房的时候李艺彤得来的,不声不响硬换给了他。饶是如此,这一方小小的住屋还是寒酸的过了分——一行人个子都高大,进门的时候全要低头;等依次站进去,这间小小的砖房就要满了。

“你们就住这?”

“住这好,住这好,”张卫华连连道,“屋子冬暖夏凉……别说小,结实是真结实哩!”

张卫华是厂里最老的一批技术工人,在李艺彤之前,他是上一辈的“钳工王”。李艺彤向首长叙述了张卫华的工作经历:十八岁进厂,二十岁做了车间主任,现在的领导层干部基本都做过他的徒弟;几年前小工失手误断了他的小指,他在从车间技术岗上退下来后,却坚决拒绝了国家安排的文职工作——用他的话说,“是我老张徒弟没教好,不能白拿国家一份口粮。”

“老人家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大?”

“师傅的耳朵前年就烧坏了。”李艺彤说,“屋子里暖气供不上,闺女快要考大学了,他又死活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,自己去地窖睡的。”

她忍着哽塞咽了一下喉咙:“发烧四十度,硬熬着不说,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。”

老师傅茫茫然站在原地,忽然端起了炕上的瓷盆:“大家吃,吃苕!工人们自己种的,甜的流油了!”

李艺彤接过一个埋头大口吃,吃的很香。张卫华最愿意把好东西留给她和陆婷,有时候看着冶铁机器一晚上不能睡,他就让两个徒弟先盹着,自己在钢盔改成的炭盆里给她二人烤苕。一个钢盔烤不了多少苕,老师傅总说自己不饿;等有一次看见老人悄悄把剥下的红薯皮收起来、上班的时候当口粮吃,李艺彤才知道师傅不是不饿,师傅是让她俩先饱。

“去,小张!”

首长把钱包递到了秘书手里,“给老人家买面粉、饼干、鸡蛋,越多越好!”


这一次访查过后,上级批准了二八军工厂“下马转业”的申请,李艺彤也成了厂办主任。


粮仓里落满了灰尘。李艺彤一边扇动一边把门推开,让灰呛得不由得咳嗽了几声——右边储豆子和标粉的仓库已经搬空了,左边倒是还好,留着一跺垒成三角形的大白菜,数数有六颗。李艺彤向白菜走过去,不提防让菜后的人影吓了一跳:

“黄——黄经理?”

陆婷也愣住了,白菜堆后站起个身量消瘦的年轻女子,一身黑色暗条纹的西装,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;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肤白的缘故,脸上的神色就分外显得冷淡一些。对着两人一点头,年轻女子伸出了右手:“您好,港荣公司董事长,黄婷婷。”

陆婷忙擦过手与她握了握,黄婷婷看了李艺彤的手一眼,只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,微微敛身递给了她:“昨天与您洽谈过了,李厂长对我有印象。”

李艺彤当下把名片收在了口袋内,抓着她的手重重一抹:“当然有印象,印象深刻。”

红褐的铁锈蹭了她满手,黄婷婷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。李艺彤把她的手翻了个,故作不觉的接着抹道:“黄董今天是来视察的?”

说完就放开了她的手。黄婷婷拿出手帕一根一根擦着手指:“我早上来看一下,保安室正说粮仓都被搬空了,看来是家贼难防。”


二八工厂多少年来不用提家贼,就是外贼的光临都少有过。郝婉晴跟李艺彤说过学校传言,这片住宅区被戏称为“荒漠”,住在其中的工人就是“守望者”;曾经有几个不学好的高年级男生想勾搭社会人士、对这片住房来一次“扫荡”,却被社会人诚恳的劝解住了——这片地方的住民因为太穷,晚上都不关门闭户,他们生怕这些校园男生同情心发作,到时候再往这些人家放上几毛。


李艺彤闻言,脸色却是有些变了。陆婷连忙打起了圆场:“这二年经济效益不好,工人都是我们知根知底的。就算搬也是暂时,等工资发下来,他们肯定会把粮食还给公家的。”

昨天李艺彤便和这位黄董事长谈的极不愉快,现在也就没有接话。黄婷婷却道:“李厂长,昨天说过的话,您现在应该还没有忘记吧。”

“黄董事长,这个年关是特殊情况。”

李艺彤道,“刚刚陆主任也说过,近一年没发工资了,家家户户生活都有困难。二八厂的工人一向品质良好……”

“贵厂工人的品质,恐怕只有李厂长认为是良好吧。”

黄婷婷的声音也是洁净微冷的,让李艺彤想起冰凉的钢制车床,“不告而取是为贼,我们雇佣的日本工人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。”

“日本工人?”

李艺彤摘下鼠皮风帽,顺手把陆婷的手也从胳臂上捋下来。“那些日本工人有哪个是冻出关节炎的,哪个饿着肚子车零件?哪个在我们,我们这个老旧工厂里面,”她一巴掌拍向粮仓的红土墙,白皙的脸庞涨得有些发红,“兢兢业业干了十余年,现在连基本工资都领不下了?”

她沉重的向外呼着白气,黄婷婷微微点了点头:“李厂长说您的工人不会偷窃,只是向您借粮,不过依我所见,厂长如果要工人把粮食还回来,听话的人恐怕不会多吧。”

盯着她的眼睛,李艺彤道:“他们都会还回来。”

黄婷婷却是笑了:“李厂长有多少把握?”

“百分之百。”

黄婷婷又是微微一点头。李艺彤道:“如果他们都把粮食还回来,我可不可以向黄董事长提一个请求?”

“您可以先说说,我听听看。”

“二八军工厂老了,机床、厂房、宿舍楼,我知道这些都过时了,包括我的工人们,在社会上也不吃香了。”

陆婷让李艺彤说的心下一痛。黄婷婷面色平静的听她说着,像是把她的话全部听了进去,又像是一个字都没有放在心上,“让港荣公司把我的工人原封不动全部接手,我也知道绝对不可能。但是,黄董事长。”

李艺彤道,“可不可以把四十岁以下工人的录用率提高到百分之六十,把四十岁以上的提高到百分之三十?”


雪越下越大了。

大雪像扯出的飞絮一样轮空而过,天空都是灰色的。两个人站在屋檐下,陆婷拿胳膊肘顶李艺彤:“你和这个黄——”

“黄婷婷。”

“黄婷婷,昨天找她洽谈,你俩是不是吵架了?”

“一开始没吵架。”李艺彤望着半空的大雪,“后来她要把工人录取率统一降到百分之十,我和她吵起来了。”


港荣并非慈善机构,而是香港正式注册过的服装经销厂。李艺彤带着整个领导班子几乎跑遍了全中国、喝遍了地方酒,几次因为“酒文化”喝进了医院里,这才在香港找见了二八军工厂的“婆家”。港荣答应收购二八军工厂,偿还工厂两亿元欠债,但要求是下岗工人全部自主解决再就业问题,三千万的安置费他们只划拨一千万,剩下要全部当作转产启动资金,将二八改建为服装厂。

“你们的工人身体素质落后,学习能力也有所欠缺。”

黄婷婷道,“港荣是盈利企业。四十岁以上以下经过考核,统一按百分之十录取,李厂长没有意见吧?”

合同是前任厂长还在的时候就签好的,李艺彤明知道有备份,还是一手紧紧摁着文件,拿又大又有劲的眼睛盯着她道:“我有意见。我的工人学习能力很强,他们熟悉厂里的活,也肯定比新招的人更珍惜这个厂。黄董事长,不知道您听说过张卫华没有?”

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,不想黄婷婷点了点头:“知道,他曾经是你的老师,也是很多年前比赛获得冠军的‘车工王’。”

“对,”李艺彤还是望着她,意图用自己眼里的光亮把她也点亮了、点燃了,“这些年他从来都是早来晚走,小拇指受伤以后也没有转文职工作,多少领导干部都是他带出来的。”

看黄婷婷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,李艺彤继续道:“不光是他一个,我们厂的工人都跟他一样负责。每次给机床加完油都要擦加油孔,机子从来没吃过灰。我们的子弹是最精良的,车工错误率也是最低的。”

“做好本职工作,这本来就是工人应该具有的基本品德。”

李艺彤没有再说话了,半晌以后方又近乎哀求的道:“我的工人学习能力都很强,黄董,他们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

“年老工人学习能力不如年轻工人,转产工人工作能力不如原产工人,李厂长,这是准则,不要妄图挑战准则。”

黄婷婷从沙发间站起了身,因为有过旅日留学的经历,待人态度就分外温文礼貌:“工厂不是粥厂,港荣不是救济所。我这里最多接收百分之三十的工人,如果没有别的事务,李厂长就请回吧。”

李艺彤的眼眶火辣辣的有些发痛,喉间也梗阻着。她摁着膝盖从那陷人的皮质软沙发间站起来,点点头向黄婷婷道:“黄董事长,希望您再考虑一下今天的提议,我的工人不是废物,我的工厂也不是废品厂。”


听完前因后果,陆婷也沉默了。两个人现在站在点着蜂窝煤的小屋子里,凛冽的冬风在窗外呼啸,像恨不得把她们的心也吹得一样寒冷——在前几年,在效益还没有这样低迷的时候,厂里曾经是怎样的面貌?

一闭上眼睛,就像能历数自己身上所有的伤口一样,李艺彤能历数厂房里面所有的裂痕:左边的窗户是碎了一个角,张卫华用胶带纸粘起来了;顶上的吊灯有一盏不大亮,只有一百支光,照不清楚师傅车零件的动作。靠门处有个单人能睡下的行军床,她和陆婷一起学车工的时候,两个人就头脚相对的互相挤着、身上盖着张卫华机油味的军大衣。一车间韩大姐,二车间苏捏子,还有更多车间里更多的人,这都是抱过她们、哄过她们、看着她们长起来的啊!


现在李艺彤和陆婷就坐在生着火的小厂房里。刚刚她和黄婷婷争议的结果是,下午由李艺彤自己开会,动员工人们搬回“借走”的粮食;而只要工人们都把粮食如数归还回来,黄婷婷就说服董事会提高录取率,承接更大部分工人进入新厂。

既然是“打赌”,消息自然要严格封闭。时间快将近中午了,伫立在一旁的黄婷婷像是既不怕冷、也不怕饿,神色十分平淡的望着窗外;而陆婷和李艺彤大眼对巨眼,都从对方五脏庙听到了咕咕的抗议声。

“发卡,发卡!”

厂房外急急奔来一个顶风冒雪的小女孩,黄婷婷也回过头。女孩撑着膝盖大喘着气,李艺彤赶忙几步走过去,不提防让她一扑扑上身来:“我姑姑说你不回去,托我给你送饭来了!”

李艺彤让她扑的向后踉跄一步,很快站稳了,笑着把她从身上端下来:“多大的人了,还伸胳膊蹬腿的跟我闹?娜姐给我带的什么?”

郝婉晴不依不饶:“让你回来吃饭你不回来。饭都冷了!对了,还有大哥的,朵子姐让给大哥带的。”

她飞速把一个饭盒往陆婷手里一推,一转身又抱住了李艺彤的胳臂:“焖茄子是姑姑做的,炒鸡蛋是我做的。快尝一口尝一口!”

黄婷婷抱着胳臂望向这边,说是来送饭的郝婉晴却坐在饭桌前不动,还是李艺彤一手把碗、碟子、饭盒都安排好了,拿起筷子先给她夹了一口:“你来干什么,今天不上课了?”

郝婉晴也对她不讲大小:“今天礼拜六,李厂长是不是又忘啦?”

李艺彤这才想起来,光亮的大眼睛抱歉的闪了闪,笑了。她吃,郝婉晴却不吃,捧着行军壶慢慢的喝水,隔着白气看画似的看她——姑君真好看。这大眼睛,这直鼻梁,马尾辫在后脑勺上扎起多高,像戏台武小生头上戴的翎毛。戏里的赵云可不就是这样,眉清目秀,风神爽朗。李艺彤回头的时候就像赵云,脊背和腿都是笔直,像在戏台上亮相一样,能把人的心都看得醉了。

想到这里,郝婉晴隐隐的愧怍了一下。姑姑对自己那么好,自己对姑君不应该这么想。


昨天白天有男生给郝婉晴递了情书,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便说了起来。她说道:“姑,李艺彤,今天有人给我递情书了。”

李艺彤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汤面,边喝边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,倒是万丽娜细问起那男孩子的情况。郝婉晴捏着筷子的手有些使力,对李艺彤抬起脸道:“是个干部子弟,个子高是高,眼睛不大,不好看。”

郝婉晴在班里是当之无愧的班花,平时李艺彤去接她放学,时常能看到有男生在背后偷偷端详她。有一次有个抱篮球的男孩一气跑到她们面前,张口结舌半天,红涨着脸对郝婉晴道:“晴晴儿!这是你女朋友不?”

因为说是姑丈,其实李艺彤和她的年纪差不许多,再加上相貌长得有些偏小,看上去倒是像她的学姐学长。李艺彤窘着脸忙把挽着她的手抽开,郝婉晴却笑了,踮起脚搂着她的颈子炫耀:“晴晴儿也是你叫的?这就是我女朋友!羡慕吧?”


闻言李艺彤笑了:“还眼睛不大不好看,外星人眼睛大,你找个外星人去。”

郝婉晴愤愤的咬了一口热饼:“外星人?你当我找不见?长大就找一个给你瞧瞧!”

说罢放下热饼也不再吃了,站起来扭头就进了卧室门。

“我,我惹她了?”

万丽娜忙走过去敲了敲房门,卧室里木板床负气似的吱呀一声。她有些责怪的看了李艺彤一眼,李艺彤不明就里,端着面汤碗小声的辩解:“我,我也没说什么呀……”


你懂什么?木板床上的郝婉晴忿忿的抱紧被子。她就喜欢李艺彤这一款:高个子、薄肩膀、两条腿又长又直,一使劲就能把人端着两腋抱起来,偏偏眼睛还像个孩子,让人恨不得掏出心来逗高兴她。劲大的人往往粗鲁不好看,好看的人又扭扭捏捏,没有一个临危任事的端正样子。想到这里,她几乎对万丽娜有些酸有些怨了:姑姑啊姑姑,你懂她的好吗?我是真正懂她的好啊!


厂房外面有几个小孩在堆雪人,李艺彤使劲拧开几乎冻实的水管。现在大人给孩子吃不了什么好东西,只能尽着他们跑出来玩,往日放起来的铁环、皮球,今天都找了出来,不知道哪个大人有这样的闲心,还把军工厂的袖标折成了帽子,让小孩给雪人戴在头上。

“我是钳工王!”

有个小孩跳上雪堆伸起胳臂:“我带领咱们厂改进了生产技术,提高了零件出产效率!”

其余几个小孩笑着嚷着嘘他:“你当钳工王有什么用?一个月工资领不到一百,还不如当个厂办主任,现在就有钱买灶糖吃哩!”

原本站在窗前听的只有黄婷婷和李艺彤,闻言陆婷一把把筷子拍到了桌上。那个小孩不服气道:“厂办主任有什么好,老姚能在厂办主任的位子上捞钱,大哥又捞不着!”

前面的厂办主任以“给二八厂找出路”为由,差一点出卖了厂里的专业图纸。陆婷这才又在桌凳间坐回去了,低头捧着碗不说话的吃着。那小孩又道:“我就是要当钳工王!——要么当李厂长也行啊!”

说到李厂长,一群小孩都嘎嘎高兴起来了。人群里的一个小胖子使劲推他:“那你当李厂长,我当大哥!你领我们唱厂歌!”

李艺彤眼眶热了,陆婷吃了几口也渐渐吃不下去,轻轻把筷子搁在了碗上。

“我们走在大路上,意气风发斗志昂扬。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,披荆斩棘奔向前方……”


李艺彤虽然名为“厂长”,但正如同日伪期间的维持会长一样,并没有领过真正的红头文件。在前任厂长的带领下,她和陆婷给二八军工厂找到了“婆家”,厂长卸任的欢送会一开完,也是这样一个大冷天,鞭炮纸如红雪一样堆满了地上,陆婷过来叫起了她:“李艺彤!”

李艺彤原本向厂长汽车开走的方向出神的望着,闻言一站起来,才发现来的不光是陆婷,还有厂里一直以来的领导干部、几名优秀的技术工人。她立刻明白了什么:“你们,你们这是干啥啊……”

“彤彤儿。”

张卫华叫起了她当学徒工时的小名,拿粗糙皴裂的手抹着眼眶,“彤彤儿,现在厂里正缺一个厂长,前面厂长跟香港那边只是打好招呼了,剩下的事都还没有谈……”

李艺彤张口结舌的站在原地,陆婷低下声音道:“你是从小在二八军工厂长大的,专业技术也比我强——就强那么一点!”

她把李艺彤的话瞪了回去,“大家都服你,你暂时当上这个厂长,这样工人的心里有个底,港荣公司的合同也有人洽谈……”

厂委书记也道:“你不用怕负责任!”

“我不是怕负责任!”

李艺彤急得拽下头上的鼠皮风帽,军勾鞋把雪沫跺的飞溅起来:“就算是负责任,我是二八军工厂长大的,我能怕替工人负责任?”

她把目光望向极远极远的高空,喃喃的似乎在对上天说话,“看咱们厂里从当年变成这样,我是心里不好受啊……”

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山头,泪一样映亮了李艺彤的眼睛。


二八军工厂的厂歌《走在大路上》,是大丨跃丨进期间著名作曲家李劫夫谱写的革命歌曲。七五年的时候前任厂长还在任,一听这首歌的调子就拍了板——这是首铿锵明快的曲子,厂里愿意拿出一大笔“版权费”购买下它,把它作为二八厂的厂歌。

当时的李艺彤只有七八岁,只听说前任厂长磨破了嘴皮、跑穿了鞋底,一趟一趟坐了多少次火车,才终于从劫夫老人那里讨来了歌曲。老人是被厂长口述的二八发展史打动的: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、打击美国与支持越南,多少工人熬了多少夜晚,向前线源源不断的输送了多少军备?共和国最敬业的工蚁想要一首歌曲,赞颂他们为之呕心沥血的二八军工厂……

劫夫老人把歌送给了厂长,而就在歌曲作为厂歌的第二年,这位老人带着对未来发展的无限期望,永远离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。


你配得上这首歌吗?每当有工人车工时出了差错、疏忽大意间损伤了机床,车间主任都要这样问。李艺彤从没有被这样问过。八九年的时候她做了车间主任,上面正下来一个红头文件,要求今年的步枪产量翻一点五番——马上就到九零年整了,国庆的首都要来一次大阅兵。

那时候已经五个月发不出全部工资了。在职工人还好说,退休工人干脆就是没有,任务下达以后,穿着藏蓝哔叽料的中山装的厂办主任手挥文件、边在厂里来来回回的走动,对工人们口沫横飞的训话:“国家让我们翻一点五番,那我们不呲饭、不遂觉,拼丧命也要翻一点五番!这四我们二八军工厂的优秀品自,同自们说四不四?”

没有人回答他四还是不四。这个厂办主任大名姚启任,工人们都在背后叫他“要气人”——工厂食堂的大师傅是他一手安排来的亲戚,给别人打饭都是汤汤水水,给他打饭都是压实的菜、最大的蒸馍杠子,平时干活他也是打着手电筒行路——只看见别人,看不见自己。当时的姚启任有些尴尬,一眼叨住了站在桌子上的李艺彤:“李艺彤!来,你四大学僧,你给咱们嗦两句来!”

张卫华扯了李艺彤一把没扯住,让大学僧轻轻巧巧从木桌上跳到了地下。她生的是个高身量,腿也长,几大步就从水泥地迈到了主席台边;工人们已经熬了两三天天通宵,此时一个个红着眼珠看李艺彤,很快有人扯起哑嗓子:“下去!”

“不要听训话,我们要歇工!”

这都是别的车间不归李艺彤的人在喊。陆陆续续有她自己车间的人在训斥。李艺彤做了个示意安静的下压手势,比出一个“三”道:“我是三车间主任,既然是三车间,我也就说三句话。”

人声渐渐安静了,李艺彤屈起一根手指:“第一,工作期间保证六小时轮休,各车间主任不许要求工人加班加点。”

大家都看着她。她屈起第二根手指:“二,工作期间三顿伙食食堂全包,每餐都有蒸馍杠子和热菜。”

“三,完成任务以后,月底根据个人工作情况发放补贴,多干多拿,少干少拿,不干不拿!”


全厂工人都让这三句话说沸腾了。大家在白炽灯下叫着、嚷着,有几个年轻人使劲喊了几声,待把汹涌的人浪都压下去,一个头上有烫伤疤的年轻人冲李艺彤喊:“李主任,你先别放虚话!”

二百支光的电灯泡悬在头顶,将一个偌大的水泥厂房照的透亮。李艺彤凝神看他,烫伤疤的年轻人挺直脖子大声质问:“厂里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!一个工人缺五十块,厂里三千多个人,十五万,你到哪给我们找来十五万?别黑天白日干上几个月,到头来还是一分钱领不着!”

“我给你们打包票。”

厂子里渐起的人声又安静下去,大家纷纷向这位年轻的车间主任行了注目礼。台上的老旧式话筒早坏掉了,李艺彤干脆甩开它,站在主席台前扯起嗓子:“我说能发钱,那就绝对能发钱。就是厂里给工人开不出钱,我在老家还有地产田产,都卖了也把工资给所有人发上!”

这次没有人再笑嚷了。烫伤疤的年轻人仍然半信半疑的瞅她,李艺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,又从“意见簿”上撕了一张绿条纹的白道林纸:“我给你们立字据。要是月底见不着工资,你们拿着条子告我去,好不好?”

她伏在桌子上刷刷刷写着字据,除了几个年轻人站的近以外,剩余工人竟像是为眼前的景象而羞愧了,纷纷站到桌子的几米之外。写完一式两份后李艺彤挤了点墨水,大拇指蘸着往纸上一盖:“好了。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!”

她把一份字据递给烫伤疤的年轻人,迈上讲台提高了声音:“但是,我丑话说在前面。不光干好了有赏,干不好也有罚。现在厂里的情况大家也知道,本来就开不出工资,本来就想着裁员。谁要是完不成指定任务、有消极怠工的情况让我抓住了,不用说,二八厂直接开除,过往工资也只按百分之六十给你。大家能接受不能?”

这次是整齐划一的呼喊:“能!”


当然后来,十五万的事情还是让李艺彤解决了。二八厂有一块自用地,原本是要在经济发展转好以后建筑新厂房,继续扩大固有资本;自从工厂效益一路下滑以后,这件事情也就跟着搁置下来了。李艺彤带人去看过那块地——白花花的全是干结的盐碱,像大雪无声无息穿过六个月,把这片初夏的土地带回了寒冬。她用随身带的工兵铲猛往地上戳,戳不进,看守这片盐碱地的老韩憋着泪喊:“主任,掰戳了!我们试过,扫帚苗都长不起啊!”

看着高天流云,李艺彤叹了口气:命压人头不奈何,真是命压人头不奈何。


后来她跑遍了文余县周边的其他县城,终于在一家雨伞厂找到了买家。寻常人家买两三把伞就能够用几十年,所以那个新兴雨伞厂的厂长对用地面积要求不大,跟那片盐碱地几乎完全吻合。李艺彤不能显得急着脱手,还事先安排一群工人搬来红砖、装出一副要修建厂房的架势,半遮半掩的向对方吐露了心思:我们有余力盖房,当然也可以不盖。这片风水宝地最低要十七万,少一毛都不能割爱给你们。


工人们开始为大阅兵加班赶工了。人人都是五点集合、十二点睡觉,好像恨不得在身外再变出一个分身,把上级派的任务共同完成。四处都是车工声。穿藏青哔叽服的老姚还是腆着肚子,手挥着笔记本大声叫喊:“待会十二点睡觉,明天早上五点差五分集合,我一分钟都不多等,到了就点名,一个个听明白了没有?”

工人们都不大理他。李艺彤手上戴的白线手套污脏了,便抬起胳臂来用手腕擦汗。她把老姚拉到角落里:“姚主任,你不能跟工人这么说。”

因为李艺彤在厂里出身和技术都是拔尖的,姚启任对她也有些顾忌:“那怎么说?我说的难道不对?”

“我看了这小半个月,没有工人偷闲躲懒、消极怠工的,”李艺彤说,“咱们二八军工厂都是好样的,待会你跟厨房说,让大师傅中午给加个炒菜。”

她侧转身子去摸裤兜,把姚启任的欲言又止堵在了肚子里:“我这有钱,算我请大家的客吧。”


姚启任去了又回来了。他把手里的笔记本在空中挥了两圈,一张风字脸明显有了笑容:“同志们,中午加菜了!西红柿鸡蛋,山药炒木耳!白馍馍放开随便吃,管饱吃!”

车床间偶尔有了说话声,像笼子里的鸟在小声啁啾。几步外一个女工咯咯的笑了:“姚主任,又借着鲜花献大佛了?加饭加菜是人家小李主任的钱,你咋跟我们提都不提一句呢?”

刚刚他们说话的时候跟那个女工站的不远,她耳朵又是格外好,在车工声中居然也能听到。“周素兰!”姚启任红头涨脸的叉起腰,“你啥也能听见!我不是不说,我——那不是忘了说么!”

一时间车间里哄地笑了起来,空气仿佛都活动了许多。那个叫周素兰的年轻女工脆笑了几声,小拇指把短头发挽到耳后:“小李主任,喀秋莎!光请我们吃饭我们可不领你的情,要不再给我们唱一段?”

这一次全车间都响起了哄笑声。李艺彤升职车间主任的时候曾经请全车间吃饭,当时她酒量尚浅,经人劝了两杯后便喝红了脸颊,一双眼睛也有些愣愣的发晕。当时便有人起哄她唱一首,她说唱个厂歌吧,一群女工嘻嘻哈哈的噘着嘴摇头——厂歌有什么意思?现在那么多俄文歌,你又是大学生,如今提拔成车间主任了,还不抓紧机会给我们露一嗓子,让我们也沾沾喜气?

“那——都给我不准笑。”

“不笑不笑!”

李艺彤憋红着脸深吸一口气,背转过身开始唱了。

“拉丝伟大力,呀不拉你,嗝喽谁;八婆雷力,赌马内,拿特裂果一……”

席上的工人们先是一齐愣了片刻,接着就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起来。杨文宝笑得最欢,边揉肚子边痛苦的喊她:“妈呀,老大,你这唱的是个啥呀,嗝喽谁,你要嗝喽谁呢,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女工们笑得互相歪倒在彼此身上,有几个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李艺彤涨红着脸坐回凳子上:“这是苏联名曲,《喀秋莎》。”

又辩解道:“我唱外文歌不好听……唱咱们中国歌好听。”

听她这样说,一群人笑的更凶了。


一时间工人们的心思都活络了,有几个甚至跃跃欲试的打起了拍子。杨文宝先起了头:“喀秋莎,来一个,李主任,来一个!”

“好,好,我来一个。”

架不住哄抬,李艺彤清清嗓子,面对车间正前方的厂徽折好了衣领、正了正钢盔。二百支光的白炽灯像纯金一样流淌在她身上,工人们仿佛是受到了无声的感召,一时间全安静下来。灯光把她洗濯成了一尊纯金的雕像,她的眼睛、她的胸章,她钢盔上同样的二八军工厂标志,都像从金水里刚刚打捞出来,亮闪闪的在映着光。

“我们走在大路上,意气风发斗志昂扬。
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,披荆斩棘奔向前方。
向前进!向前进! 革命气势不可阻挡。
向前进!向前进! 朝着胜利的方向。
三面红旗迎风飘扬,六亿人民奋发图强,
勤恳建设锦绣河山,誓把祖国变成天堂……”

工人们渐渐加入了歌唱。像一道道溪流汇聚在一起,声音越来越高、越来越洪亮,潺流的小溪渐渐汇成大江、汇成大河,声响回荡在堪称陈旧的厂房里,仿佛一道从高空奔腾来的雪白江水,要将前进路上的障碍涤荡一空:

“向前进!向前进! 革命气势不可阻挡,
向前进!向前进! 朝着胜利的方向……”

大江大河汇入大海,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光。


后来,上级指派给二八军工厂的任务圆满完成了,李艺彤果然没有食言,给工人补发了拖欠近半年的工资。


她站在窗前静静听着。郝婉晴怒冲冲的几步踏进雪地里,摘下雪人头顶工厂袖标折成的帽子。她向小孩们大喊:“这是让你们拿着玩的不?一个个作业写完了没有,天天皮的就知道个玩!”

孩子们一哄而散。郝婉晴从大雪里跑回李艺彤身边,看这个年轻俊秀的厂长潮润着眼睛向自己一笑,她的心就不可抑制的抽疼起来了:“咋又哭了?”

说着便拿食指去揩李艺彤的眼角。“也是当厂长的人了,咋还越活越多愁善感了呢?”

李艺彤笑了,自己拿手帕擦干了眼泪:“没事,娜姐给我带手绢了。”

郝婉晴欲言又止,这时,杨文宝忽然从雪地间跑了过来:“厂长!”

杨文宝低身从半拉的卷闸门下跑进来,望着厂房间的四人呼呼的喘息——全体工人都集中在了三车间,师傅张卫华也已经到现场了。


工人们已经近两年没有开过这样的大会了。车间里到处是胶鞋踩踏声、衣料摩擦声,说话的声音反而不大,因为工人们早已经饿得没有力气,人人早上都只有一碗棒子面粥垫底,看见张卫华,便有年轻人走腔变调的问他:“我说张师傅,你的好徒弟是搞什么鬼呢,饭点把我们叫过来,难不成请我们大搓一顿?”

周围有几个同龄人附和他。这些年轻人比李艺彤还小几岁,很大一部分不知道她跟二八军工厂的渊源。旁边有个老工人立即把自己儿子拽走了:“回来!厂里的事情也是你能张嘴的!”

“爸!”

年轻人仍不服气,正当此时,李艺彤带着一干人走进了车间。


这位年轻的厂长身上仿佛有什么魔力,她甫一进来,车间里赶赶咐咐的人声便全安静下去。几大步迈到主席台上,李艺彤首先问:“都吃中饭了没有?”

台下稀稀落落响起几句没有,声音有气无力。李艺彤点了点头:“王工,劳驾你去厨房开个灶,别的我请不起,一顿小米稠稀饭还是有。”

近几年工厂效益不好,公家食堂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。王工闻言忙从人群里挤到主席台边,从李艺彤手里接过钱,紧赶紧的小跑出了车间。李艺彤道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古人的话没有错。咱们二八工厂的人一向是知礼节、讲荣辱的人,这个我比任何人都知道。”

因为有一顿小米粥做铺垫,一群年轻人便没有再说话。角落里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:“李厂长,有啥事你就说,小米汤它顶不了饭呀!”

“好,那我就直话直说了。”

李艺彤向全车间看了一圈,“昨天晚上,咱们存放救济粮的仓库被人搬空了,大家知不知道?”


厂里比方才更安静了许多。有几名老工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渗出了汗水,仿佛是面上挨了火辣辣的一掌,要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被公开处刑。李艺彤道:“我在厂里生,在厂里长,乌鸡乌在骨头上,二八军工厂就是我的骨头。我一向以为,以为在这个厂里,我还是有一点威信的。”

她把喉咙里的哽塞硬咽下去:“救济粮是救济给困难户的。如果有同志暂时——借了厂里的粮,我希望这些同志能找没有人的时候,或者直接来我办公室,把这些粮还给厂里。有谁这个年关过不去了,可以私下来问我借钱。”

“李厂长,你说得好轻巧呀!”

李艺彤望向那边。刚刚的年轻人似乎也是把火气压抑多时了,一把甩开父亲拽着自己的手:“爹,你别拦我!”

他的父亲生拉硬拽也没能把他拽住,年轻人跳到了桌上:“你说给厂里谋出路,我怎么就看你和陆婷天天出去找人喝酒?”

他额角青筋直跳,“又是去广州,又是去澳门,怎么不带我们也一起去去?茅台也喝,竹叶青也喝,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,我们连个棒子面粥都喝不上,你们天天热饭热菜倒是吃着!”

“何军!”

老工人气的瞪红了眼睛,“你,你这个混账……”

“你让我说完!”

年轻人也瞪着眼睛吼了回去,转脸又向李艺彤:“你是厂长,陆婷是厂办主任。你一个月是四百工资,去了一半也还有二百!陆婷呢,陆婷更好说了!她娶了个外国留学回来的大画家,大小姐!一幅画卖多少钱!你有钱,你当好人,我们这些年轻工人怎么办,跟你们一起在厂里穷死耗死!”


因为二八军工厂属于国有企业,工人的进厂与离厂都要严格把关;被工厂开除的工人不仅要失去岗位,更甚者要连党籍一并开除。听到前面陆婷脸色还只是怒红了,一听“冯薪朵”三个字,她干脆抬手指住了年轻人的鼻子:“说话注意点!说我就说我,别有一句没一句带冯薪朵!”

黄婷婷仍是在一旁静静看着,年轻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。这时,张卫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。

“都说完了吧?”

李艺彤叫了一声“师傅”,张卫华摆了摆手:“都说完了,让我扯着老脸说几句吧。”


全车间的人都静静看着。张卫华明显见老了,一场高烧不仅带走了他的听力,更拦断了他与外界之间沟通听说的桥梁。他身上的衣服是干干净净的,头发也理的齐齐整整,看着唯一与前些年不同的,就是耳后多了一块体积不大的白塑料块——前几年首长去他家里探访,得知他耳聋的情况以后,特地指示军区医院为老人试配了一架助听器。张卫华平时不用它,因为助听器采用的是普通晶体管元件,本底噪声较高,戴在耳朵后呜隆呜隆、会震痛他剩余的听力;而今天,仿佛同李艺彤有什么心灵感应,他把这架助听器又戴到了头上。

李艺彤把张卫华搀到讲台上,先去把话筒拿远了一些——这两样都是用电的,她怕给师傅带来更大的噪声。


“何军,我知道你,我知道你也知道我。”

因为车间里过分的安静,张卫华说的每一个字便都显得格外清晰。“你原来是二车间的优秀标兵,我还给你发过锦旗。近些年厂里效益不好了,你曾经想过要辞退,被厂里开过批评会,现在在城西摆小摊、卖袜子,周五晚上跑去,周日晚上跑回来。我说的对不对?”

“你老说的对!”

年轻人咬着牙直起脖子喊:“我不是没志气。当工人是光荣了,光荣就得饿肚子。卖袜子也不可耻呀!”

“我没说你卖袜子可耻,我是说你不长脑子。”

张卫华慢慢说着。上了年纪再加上饿着肚子,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嘘嘘的喘一阵气。“现在的年轻人,看得见贼吃肉,看不见贼挨打。”

厂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了。他往李艺彤的背上拍了拍,“从哪说起呢,从我这个大徒弟说起吧,——她就是贼。是什么贼?她是个有文化的贼。”

“她爹大家都知道,抗日战争打瘸了一条腿,放着国家安排的好工作不要,来咱们厂当技术工人。大字不识一个,是不是?”

“她自己好好念书,从咱们文余县考到城里——那是全中国都有名的好大学。当时谁不抢她?多少大公司要她当技术员?我说一句难听的,就是二八军工厂的厂长,也未必有那些外资公司技术员拿的钱多!”

“她没去,跑回厂里给我当徒弟来了。”

“何军,我知道你小时候学习一般,爱玩。你以为她是个爱学习的?她小时候比你还皮!为什么人家能坐住,人家能吃苦,人家能把要玩的心收起来,早起晚睡的去学校念书?她在背后挨过打了,所以最后吃上肉了!你怎么就看见她现在当厂长,看不见她当年为读书受的罪呢?”

年轻人不说话了。有几个小工给张卫华搬来凳子,老人拄着膝盖慢慢坐下,又向大家示意陆婷。

“我这个二徒弟,上的也是好大学。说起娶画家来了,厂里面有年龄的老人想一想、算一算,前几年那个小冯,冯薪朵同志,当年她来咱们厂附近住的时候,咱们厂里的人是怎么对人家的?”

这样一说,陆婷也沉默了。张卫华道:“小冯同志,不用说老人了,年轻人看她也新鲜呀!”

“天天穿个白裙子,手里抱个大画板。院子里不种南瓜不种葱,种上一堆喇叭花!人家长得好看、搞艺术,你们没见过,是不是?”

当时的冯薪朵刚从外国留学回来,别人都穿着黄灰蓝三色的土布衣,只有她爱穿裙子,还是一身轻飘飘的白混纺裙子;别人唱的都是革命歌曲,只有她唱的软绵绵、黏乎乎,总离不开那些“靡靡之音”。

冯薪朵没有呼吸过国内的气息,不懂这个国家刚从怎样的政治环境中挣扎出来,所以即使她少言寡语、不生是非,也还是很快成为了工人眼中的“资本余毒”。他们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,像一片春云停在了茫茫的荒漠上;也没有见过不事生产、专门把“采风写生”当成工作的画家,像家禽里忽然来了只小百灵。

“老人们我就不说了,嚼闲话也是在背地里嚼她。年轻人——你们几个没在路上扔过人家树叶子、小石头?几个没叫过人家‘资本家’‘黑五类’‘大小姐’?你们偷人家的画板,泼人家晾在绳上的画布,半夜去敲人家的门,装鬼吓唬一个小姑娘!谁出来说过一句,噢,‘你们别欺负冯薪朵了’,何军,你说过没有?你们都说过没有?”

有一次冯薪朵走在路上,一个男孩拿着剪刀从背后猫近她,“咔嚓”一声把她及腰的长发从中剪断了。过路的陆婷刚好目睹了全过程,揪着那个男孩的衣领痛骂一顿——原本她还准备把男孩家长叫过来、给冯薪朵道一次歉,冯薪朵却拦住了。她是这样说的:“不用了,大哥,谢谢你,真的谢谢你。本来大家就不喜欢我,你要是硬逼人家给我道歉,以后大家更不喜欢我了。”

陆婷当时难受极了。她把小男孩剪下的那一把头发捧在手里,像捧着一把让剪刀剪坏了的鲜花:“走,上我家吃饭去!”

她把头发用手帕包好,秀气的眉头紧紧拧着:“从苏联回来就是有罪过了?会画画就不是人了?我就没见过个羊上树!——走!”

往后,陆婷便日益同冯薪朵亲近起来了。她越处越觉得冯薪朵笨、越处越觉得冯薪朵让人担心,处到最后实在难以放下,干脆向她提起了婚事:冯薪朵,你愿意跟我结婚吗?

说着便从心口的贴身衣袋里拿出戒指盒,小心的拈出一枚细细的黄金戒指。冯薪朵一望就笑了,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亮:“大哥有戒指了,那我的戒指白买了啊。”

她从桌上拿起一个黑天鹅绒布面的盒子。盒子一打开,陆婷的脸色便红透了:里面装着一对白金戒指,一只上面镶了一颗钻石,大小都跟绿豆差不太多。

“现眼了……现眼了。”

陆婷把自己的细金戒指收回去,不想冯薪朵却俏皮的向她一伸手:“给我吧!”

“这才多一点点……”

“多少也是心意嘛。”

冯薪朵珍爱的拿起戒指对光看着,美滋滋的放在手上比了又比:“好,那以后咱们两个就在一起啦。”


“你说陆婷娶了大画家,现在跟着大画家吃香喝辣。当年两个人申请结婚的时候,就因为冯薪朵家庭成分不好、她自己从俄罗斯留学回来,结婚申请卡了多长时间没批?陆婷是不是跟厂长顶,差点把车间主任的位子也顶丢了?”

张卫华头上已经薄薄出了一层虚汗,王工的声音终于在车间门口响起来:“同志们,同志们,小米稀饭熬来了!”

他一个人担着一个食堂最大号的不锈钢汤桶,身后带着三个担碗的小工:“吃吧,吃吧。喝着稠,夹起来流!”

小工把粗瓷大碗递出去,工人们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各个都无言的向后退去,仿佛那红漆长条凳子上放着的不是一桶小米粥,而是烫人肺腑的流火熔岩。王工看着这场景有些愣了,李艺彤从主席台上跳下来,先拿大碗给师傅薄薄盛了一个碗底:“师傅,您喝一口再说吧。”

大碗凑到老人焦干皴裂的嘴唇边,张卫华慢慢把碗底都喝尽了,摇摇头阻止再添粥的李艺彤:“我老了,喝也喝不了几口了,要喝让年轻人喝吧。”

“年轻人喝什么喝!”

陆婷忍不住怒声骂道:“米都搬走了,还好意思再喝稀饭?——别说李艺彤快贴干了,我都快给这个厂贴干了!贴钱不是图名不是图权,就是不想倒了二八军工厂的架子!现在工厂没宣布破产呢,一个个内贼先养出来了!”

陆婷是个眼浅的人,一激动起来就要含泪。她抬起手背在煞白的脸上抹了两把,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怒声在喊:“几个月了,我只有二十块钱。李艺彤呢,干脆就没钱了!你说她现在还能吃上热饭热菜,那是因为她接了别的厂的绘图,每天晚上在熬夜赶工!她的钱你以为干了什么了,嗯?都给二八军工厂贴干贴净了!”

年轻人们也不再说话了。李艺彤拍了两下手示意大家打起精神,在陆婷继续说话前先开了口:“大家,大家先喝稀饭吧。喝完稀饭,我希望,当然仅仅是希望,借了粮食的同志能把粮食还回来——总而言之,二八军工厂的架子不能倒。我说句难听话——就算倒,我也不想让它在我手里倒。”

说罢盛了一碗热粥,先给离自己最近的老工人递了过去:“喝,乔叔,筷子能站住,这粥稠着呢!”


一时车间里便充斥了低低簌簌的喝粥声。李艺彤一贯是个且看眼下、不愁将来的心态,看那小米粥熬的金黄澄亮,便也十分高兴,端着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。自己的一碗喝完了,她又从钢桶里拿出一个干净瓷碗,将稠稠的小米粥装了三分之二,给一直静观事态的黄婷婷端过去。她道:

“尝尝,黄董事长!”

估计黄婷婷不懂其中玄妙,李艺彤好心向她解释,“厂附近买的,都是沁州黄。”

黄婷婷几乎是很诧异的看了李艺彤一眼,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。


近一千人把三袋沁州黄喝了个精光彻底,王工把一次一次挑来的桶和瓷碗又一次一次挑了回去。肚子里有了食的工人们也不再议论,几乎有些眼巴巴的望着这个年轻厂长。

“厂长!”

有女工在喊她,“你再给我们说两句吧……”

李艺彤愣着打了个饱嗝。一些女工让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嗝逗笑了,笑里间杂着淡淡的愁意。长腿一迈从主席台上跳下来,李艺彤摆了摆手:“不说了,该说的我都说过了。——有同志生活困难、还不出这些粮,我能理解;能还给公家,我更高兴。毕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生活水平影响道德水平,是不是?”

再次打了个饱嗝,她拿着空碗把手一挥:“行了,散会!”

说罢她率先带头,昂首挺胸的走出去了。


连着厂办主任陆婷和董事长黄婷婷,三个人去到了厂长办公室。李艺彤几下把蜂窝煤捅了起来,手在镀锌的银色暖气片上敷了一敷。“嚯,可算是有点热气了!”

黄婷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,好像对这个人的方方面面都不能理解:“你不担心工人们的去留了?”

李艺彤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,“我的工人我知道,搬仓库的肯定都是年轻人。老人们不用我说,自己知道不给军工厂丢脸,年轻人,——不是我三言两语说的动的。”

目光望着窗外的大雪,她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黄婷婷看惯了的神色:“港荣不愿意接收,我就再看看能不能多跑来点安置费。总而言之,跟我一场,不能让工人拿一万两万就这么走了。”

黄婷婷本来是没有必要跟她辩解的,但是看着此情此景,她忽然毫无预兆的开了口:“李厂长。”

噔噔噔三声,门敲响了。


杨花风弄,鹅毛天剪,厂房间积累着一片白银似的厚雪。李艺彤脱了军大衣,眼看着这几位头颈低垂的年轻工人:“都说完了?”

年轻工人们把头点了一点,声音细弱的仿佛是蚊子在哼。粮食早让这几个人合力搬到仓库里了。黄婷婷身上披着李艺彤的大衣,因为对方看她“小身板实在可怜”,于是也不管她愿意与否,强行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到了她身上。


郝婉晴在仓库里静静的看着。脱了军大衣以后,据她看,李艺彤仿佛是更俊秀了。平肩膀,薄腰身,羡慕死人的是那两条大长腿——那么长、那么匀,整个胫骨腓骨几乎就是两条直线,迈起步子来一步三尺,带着大氅都在身后飒飒的飘扬。

李艺彤一手卡在腰带上,跟几个工人一问一答。他们都是昨天晚上悄悄来撬开仓库大门锁的,因为工会主席审批困难户的时候有所徇私,故意批给了几个送过自己好处的家庭。陆婷当下就火了:“这个韩启辉怎么办事的?”

想了想她发觉不对:“我调查过这几个家庭,也的确是真困难啊?”

工人里一个白皙苗条的男孩开了腔。他细声细气的呐呐说道:“陆主任……现在厂里……有几个不困难啊……”

陆婷沉默了,李艺彤则是苦中作乐的笑起来了:“说的是,说的很是。领导干部没做好……让工人家里都挨饿了。”

男孩嘤嘤咛咛的摇着头否认,郝婉晴推开窗扇向她喊:“李艺彤!别光顾着下罪己诏,数数粮食都对了没有?”


一共缺了三十二袋粮食,三十二袋都搬回来了。


下过雪的凌晨是极其湿冷的。凌志轿车停在二八军工厂的雪地里,大雪仿佛是堆砌的砂糖,一闪一闪的折射了白晶。穿着军大衣的李艺彤还是顶风冒雪的迈了过来,一眼看到黄婷婷,就吃了酸梅一样倒吸一口凉气:“就这?”

一旁的郝婉晴没说话。黄婷婷还是那一身单薄平整的暗条纹西装,露在外面的双手微微发白,显然是冻得不轻。李艺彤口鼻间冒出了一团白气:“你就——就穿这去飞机场?”

黄婷婷没有回她,伸手拉开车门:“上车吧。”


李艺彤像等待着什么似的向工厂宿舍那边张望着,太阳快升起来了。接近破晓的天色显得格外漆黑,仿佛是夜色用罗网把金乌张裹的密密实实,看了半晌,李艺彤用军勾鞋跺了跺雪地:“行了,走吧!一去半个多月,别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。”

黄婷婷在车中拧开了发动机。杂遝的脚步自远方渐渐奔跑了过来,李艺彤开车门的手慢了一秒,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:“厂长!”

她也顾不上开车门,站在原地由衷的笑了。

笑容正像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,起初只是微微的一点金光,渐渐光芒越来越盛,让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振;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,她先几大步奔跑过去,又在与人潮汇聚之前停住了脚。她向他们问道:“你们咋来了呢?”

问的不对,她挥了挥手,像要把那些话赶开重来:“不是,你们来干什么呢?”

大家哄的一声全都笑了。几个又细又甜的女声嘻嘻笑着喊:“听说你不要我们了呀!”

“说你去香港,来送送你这个负心的人!”

“我没有,我没有不要你们呀,”李艺彤红着脸真的在辩解,“我是去港荣公司洽谈了——”

嘻嘻哈哈的笑声越发高了,杨文宝转身瞪住了几个还要开玩笑的年轻女工,回过头向李艺彤道:“老大,我们就是来送送你。大哥昨天晚上感冒了,今天托我给你带这个,”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晶晶亮、梆梆硬的小圆片,“她让你学唐三藏。”

李艺彤笑了,一枚外部是红圆圈、内部是金子弹的厂徽躺在她手心里。“我知道,她是学李世民,要我宁爱故国一捧土,不恋他乡万两金。”

雪地里的凌志车喇叭响了两声,郝婉晴也向李艺彤招了招手。杨文宝道:“走吧,老大,别忘了回来就行!”

李艺彤潮湿着眼睛点点头,转身大踏步的迈进了雪地里。军勾鞋在积雪中踏出嘎吱嘎吱的响声,身后的杨文宝大喊一声“预备”,歌声便同刚刚升起的朝阳一道,彻底振破了暗夜的罗网。

“我们走在大路上,意气风发斗志昂扬,
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,披荆斩棘奔向前方,
向前进!向前进! 革命气势不可阻挡,
向前进!向前进! 朝着胜利的方向。
三面红旗迎风飘扬,六亿人民奋发图强,
勤恳建设锦绣河山,誓把祖国变成天堂。
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,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,
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,无限幸福无上荣光。
向前进!向前进! 革命气势不可阻挡,
向前进!向前进! 朝着胜利的方向……”


飞机落地后,李艺彤的耳道还有些隐隐作痛。入夜的香港人流如织,她站在落地窗前向外望去,几乎有些被川流的车灯困惑住了:“车这么多?”

说完她也知道这话问的没什么水平,自己先笑了。黄婷婷嗯了一声,郝婉晴则是身体力行的打来一盆热水,拧干毛巾后瞟她一眼:“你就是太多年没出过厂了,看什么都是西洋景。脸!”

李艺彤“啊”了一声,脑袋仍旧有些发晕:“我自己,自己来。”

因为怕她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,郝婉晴特意求黄婷婷替换下厂长秘书的职位,亲身跟着李艺彤来了香港。郝婉晴轻轻喝斥了一声“别动”,先抹去她脸上的灰尘,又拿毛巾一拧,在她脸上拧出了一个通红的圆鼻尖。待看她又恢复那张俊秀精神的小生脸了,郝婉晴的眼里这才有了笑模样:“等着就行!”

李艺彤迷迷瞪瞪让她伺候完了。趁着她去换水的功夫,她终于得空能发表意见:“哎,我还没到那份上……”

面前递来一包突出一片的口香糖,李艺彤往上看,对面是黄婷婷神色平淡的脸:“不吃吗?”

李艺彤一时没摸着头脑,黄婷婷道:“总不是等我学郝同志,亲手喂李厂长吧。”

“我发现你这人还挺记仇。”

李艺彤乐了,剥开锡箔纸把口香糖放进嘴里,“我当年抹了你一手灰,你现在来这挤兑我。”


她的确是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景了。车如流水马如龙,金的和红的灯光在浓重的夜幕里潋滟如酒,她站在十二重的楼台上凭高下望,只是看着都觉得眩晕:“咱们内地啥时候能这么热闹……”

“早就有了,是你不知道。”

郝婉晴在一旁坐开了水壶,李艺彤又问道:“咱们县里也是?”

“县里没有。县里倒是想开汽车,想竖广告呢,偏僻地方啥啥没有,人家投资商受邀也不愿意来!”

李艺彤心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。郝婉晴端起热水壶:“晚上就这两张床,咱们咋睡?”

因为拿不准这趟洽谈港荣会不会出钱,所以李艺彤私心鸡贼一把,给三个人只开了一个标准间。房里放了两张长宽都不富裕的单人床,床上用品倒是很干净,然而绝不像能同时睡两个人的样子。李艺彤摸了摸额头:“那,那我去底下问问,看这还有没有单人间?”


说罢便起身出去了,一时房间里便只留下郝婉晴、黄婷婷两个人。掀起床裙看了看底下的四个脚,郝婉晴直起身道:“黄老板,要不您跟我把床拼到一起试试?宽一点说不定就能睡了。”

郝婉晴身量还没有长成,黄婷婷更是过分的消瘦。两个人搬出床头柜已经用了九牛二虎之力,再推单人床时,郝婉晴的头上都累出了汗珠:“怎么这么——哎呦——重啊!”

黄婷婷白皙的脸上也涨出了红晕,郝婉晴心下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。她站直身子抹了两把汗,黄婷婷则是慢慢喘息着坐在了床上:“你姑君——在家也是这样吗?”

郝婉晴没有听懂:“什么样?”

“像在工厂一样。”

黄婷婷道,“她和她妻子感情好吗?”

仿佛一根糖丝小针扎进了心里,郝婉晴不由得甜蜜又痛楚了。她很用力的一点头,像要把其余念想都从脑袋里顿出去:“好,当然好!”

“是怎么样的好?”

“就是那样的好啊!”

郝婉晴道,“你想着我,我想着你。一起吃饭啊,说话啊……黄老板,您谈过恋爱吗?”

黄婷婷没有作声,郝婉晴酸楚又甜蜜的笑了:“她很少回家里……不过一回来就给我们带东西。就是回来也容易忙工作……不过她不忙工作的时候挺话痨的。”

最惬意的是春天三四月的下午,厂里的精纺线手套刚发下来的时候。——工厂每年要发四双手套,李艺彤因为车工技术比较纯熟,手套总也戴不破,所以发下的手套都要带回家攒起来,让万丽娜织成线裤线衣。

一道竹布帘子挂在天花板上,房间里这就算有一道门了。李艺彤坐在门外,万丽娜和郝婉晴坐在门里。门外的李艺彤戴着一副小小圆圆的近视镜,拿着长尺画工程图;墙里她撑着白精纺线,让万丽娜一针一针钩着织着。旧毛衣针圆圆钝钝的挑着白线,像要把整个下午温暖清朗的空气化成实质一般,渐渐把白线织出了模样。有时候郝婉晴坐累了,就抬起头看看竹布帘子上的侧影——高额头,直鼻梁,长睫毛一眨一忽闪,看的她的心都要融化成水了。


香港的夜色越来越深了。


这些天李艺彤一直由黄婷婷领着,与“港荣”公司的大小领导们吃饭拼酒。说是吃饭,其实饭到最后在肚腹里也并存身不下,白的、红的、洋的,一杯又一杯的酒轮番敬过来,她最后往往就是强压着翻腾逗趣说笑,像戏文间隙的过门一样见缝插针。某总,我那工人都跟我一样,个顶个的实诚人!

细路仔,某总便腆着肚子哈哈哈哈的笑了。饮酒能饮几多?甘晚劈酒点样啊?


劈酒劈的怼滥你,细路仔撑着树哇哇的吐了。


较之销金融粉的国际大都市,文余县显得的确有些寒酸了。黄婷婷看着遇一棵树扶着吐一阵的李艺彤,心里似乎是懂了,又似乎是没懂。她在签订合同之后喝过了践行宴,几乎是“打飞的”一样回来了县城。黄婷婷忽然道:“你这算肥水不流外人田?”

李艺彤头一次听她开玩笑,顿时也顾不上吐了,睁圆眼睛嘶声的问她:“啊?!”

话音未落,她哇的又吐出了一道弧线。


厂房间安静极了。李艺彤扶着砖墙慢慢的走着,黄婷婷跟在她身后,看她走到一棵笔直凌天的高大松树前,站住便不再动了。厂里其他地方种的都是白杨树,只有这一棵是青松。她抬着头向松阴里望着,月亮落下一些皎然的光,映在她眼里又变成了灿金色:“好。”

李艺彤仿佛是有些喝高了,她一手拍在树干上,拍的地方能看出曾经有一条旁枝,如今砍掉了,那个眼睛似的圆疤上便凝结着松脂,像一些遗留的眼泪:“我给你背个诗吧!”

说罢也不顾黄婷婷想不想听,背着手自顾自朗诵了起来。

“太华生长松,亭亭凌霜雪。
天与百尺高,岂为微飙折。
桃李卖阳艳,路人行且迷。
春光扫地尽,碧叶成黄泥。
愿君学长松,慎勿作桃李。
受屈不改心,然后知君子。”

月光蒙在她身上脸上,仿佛她的皮肤和骨肉都比别人有更灼热的温度,使那冷色甫一接触便融成了金水,把她镀成了一尊明亮的雕像。她的眼睛里有亮光,黄婷婷微微抬着头看了她一会,又像睁着眼睛太久的直视了烈日,一时间竟有些不能承受了。她道:“好吵。”

“哎,冲动了。”

李艺彤半抱歉半解嘲的笑了,“把这当成自家了。”

“有人让你受屈过吗?”

李艺彤原本正一手抚摸着树干,闻言便微微笑了一下:“有。”

当年做厂办主任的时候就有工人误会过她。厂里的棉服原本有一直以来的经办厂家,只是李艺彤在城西找见了更好的,布的支数比原本这家高,棉花更是用的新疆长绒棉。她一次一次来回奔走了多少趟,终于以一样的价格谈下了棉服,回厂的时候却让几个工人拦在了门口。工人们问她:“小李主任,为啥不给我们穿二厂衣服了?人家今年降价了呀!”

李艺彤便认真的解释:“城西那个厂的更好,棉花用量足。”

“谁知道足不足?就算足,两个都是小厂家,它能给咱们足多少?”

有几个工人跌脚长叹了,还有几个把眼睛盯在她身上:“李主任,你不会是拿回扣了吧!”

那几天她把头发都跑散了,自己都能闻见自己热烘烘、燥乎乎的土腥气。闻言她挠着头皮愣了一下,既而在另几个工人“说啥呢”的低斥中一点头,背着手微微笑了:“你就权当是吧!”

说完,昂首阔步的走了。话只留给理解她又肯相信的人听,对不在意和不相信的,她一个字也懒得开口。


当然后来,这些误会也消除了。她给厂里订的棉服统一大了一号,为的就是一些工人们能把袖口襟口截下来,再给自己改制出一副棉手套。截下来自然要绞开那支数更多的布匹,也自然要摸到那更好的长绒棉。说过她的工人们来给她道歉了,臊红着脸低着头,嗡嗡呐呐的把手套递到她怀里。李艺彤还是微微一笑,像是原谅了,又像是根本没放在心上。

她自诩是比别人高贵的人。佛家有一道讥嫌戒,是教育皈依弟子要时时刻刻注意言行,不以一时的疏忽招徕俗众的怀疑。她是无神论者,但是听了以后也很赞同——人贵要贵在行动上,不能为这些琐事自轻。


“被说习惯了。”

李艺彤微微一笑,“反正我也不咋在意。”


黄婷婷像靠近了一丛正在哔剥燃烧着的火焰,不自觉的向旁边迈远了。合同已经敲定了,她能看得出这位厂长愉快的心情:从现有工人中吸取百分之六十,由港荣公司培训后安排进服装厂;而剩余下岗工人从三千万中划拨出两千万来安置,港荣还将在周边建设大型服装城,从二八军工厂离职的员工可以免费使用铺位五年,期间只需要向国家缴纳营业税……

“你的工人都很对得起你。”

黄婷婷与她一起抬头凝望着厂徽,“当然,我们也希望,工厂改组以后,你能继续担任副经理。”

李艺彤摇头笑了:“算了吧,急流勇退,现在也真的不是我们的时代了。”

她把目光投向深远又广阔的天空,山的边缘隐约可以看见,像一道连绵不断、无可遏绝的长弧。寒冷又清洁的月光遍照着这片大地,李艺彤望着月光喃喃的说话,似乎还没有从醉意中完全清醒:“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,恩怨相尔汝。举大白,听金缕。——君且去,休回顾。”


黄婷婷的出生和成长都是在香港,对于中文自然不像李艺彤那样清通。她看了这位厂长片刻,也把目光投向了天边,投到了极高极远的云层之上。李艺彤忽然笑了:“来吧,去我这厂长宿舍歇一夜,明天我和陆婷送你回广州!”


“就送到这吧。”

码头之上熙来攘往,李艺彤和陆婷站在入口处外面,各人手里提着一袋甜红苕:“带回去给你们公司尝尝?”

黄婷婷垫着纸巾拿出了一个,拉开公文包放了进去,“好。”

轮船已经要开了,黄婷婷提着公文包没有再回头。生着一些铁锈的阶梯把她一级一级领到了甲板上,站上去后她感觉自己微微摇晃着,身体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宿醉后的眩晕。

汽笛长长的轰鸣了一声以后,她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忘却。很难忘却那个大眼睛的,能喝酒的,扯着她在雪地里诉说着豪情壮志,要“举大白,听金缕”的年轻人,那个热火一样耀眼、阳光一样明朗的李厂长。

船越开越远了,李艺彤还在码头上奋力的挥着手。黄婷婷微微闭了闭眼睛,潮润微咸的海风扑在眼角边,天在落雨,海有湿意,这都很好。——它们替她流过了眼泪,她自己就不必把眼泪再流一次了。


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。



——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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