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水的木鱼

羡离。❤️

齐谐记·寻狐(鹿朵,粤糖,BE)

♢CP鹿朵,粤糖。
♢卤煮自存文。
♢无关一切,不要较真。


PS:很久以前写的了……本来说有大纲,一定要重写,但是第二遍不如第一遍好。是我很努力写出来的故事,其实原定比这个长,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,所以就到此为止……希望她们永远幸福。



车开进机关大门,警卫“啪”地敬了一礼,往外一看,严正已经在大厅门前等着了。

仲夏七月,槐树绿荫婆娑,冠盖一样遮蔽了督察署大院。下了车,陆婷小跑到大厅门口,严正忙掐了烟道:“对不住,歇个假还把你叫来。”

“看您说的,”陆婷一笑,“署长都亲自跑一趟,当学生的能不奉陪吗?”

严正也笑了,两人进了督察署大厅。十二点过半,厅里寂静无声,一边往验尸处走,陆婷一边道:“署长,这次咱们是什么案子?”

严正却道:“第五起了。”

拉开藏尸柜,陆婷愣了片刻。尸体面部朝下,背上伤口交错,从颈椎一直延续到股沟。严正扶住尸体的肩膀把人翻过来,陆婷心下一悚,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双眼圆瞪,布满血污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微笑。

又拉开四个藏尸柜。一共五具尸体,或高或矮,或胖或瘦,背后都带着非常相似的伤痕。

“这些都是生前留下的,”严正摘了手套,灰白的鬓角微微汗湿,“是死亡两小时之前。”

饶是入行已经三五年,陆婷也被这景象看得头皮发麻。走出验尸处,严正道:“有什么看法?”
“受害者有什么共同点?”
“年龄,职业,生活习惯,居住地,都没有共同点。”
“有什么共同经历没有?”
严正把卷宗递给陆婷:“他们经历都在这。”

陆婷翻开第一页,江爱国。
左上角是男人的照片资料。目光扫到右下角,陆婷皱了眉。右下角贴着一张照片,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横躺在水泥地上,裙子沾满血渍,脸歪在一边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布偶熊。

“他强奸过一个小女孩,把人活活弄死了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不判他?”
“他当时才十三岁,不负刑事责任。”

陆婷喉咙抽紧,很快翻过了这一页。

褚改娣,籍贯沪城本地,年龄四十六,已婚无子女。
“她是不是也有犯罪史?”
“对。”严正道,“她把自己的养母摁在水池里掐死了。”
“……她总满十四岁了吧?”
“满了,”严正摇摇头,“她被诊断出有精神病,同样不负刑事责任。”

一页一页翻过去,陆婷眉头越蹙越深。五个人,无一例外犯了重罪,无一例外当了漏网之鱼。像看出她在想什么,严正笑了笑:“觉得很解气是不是?”
陆婷脸热了。严正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是非对错,有法律来替我们做决定,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凶手捉拿归案。”
点点头,陆婷又看看那几张照片,忽然想到个问题。“署长,我有个想法。”
“什么想法?”
“您不觉得……这些伤口都很怪吗?”

走了五六个小时的水路,船靠了码头。

隔了不远,乌镇跟沪城的风调截然不同。镇上不见高楼,一路都是低矮的白墙青瓦,在石矶上站了,陆婷对乌篷船上的大婶弯腰道:“大姐,劳驾,您知道南冯的住处吗?”

看她一眼,大婶倒笑了。“哎哟,南冯嘛,你找她作甚?”

陆婷微微一笑,提了提手里的点心包裹:“亲戚家里有小孩走丢了,来求他老人家算一算。”

——这是她来之前严正教她说的。听了陆婷的疑问,严正又看了看凶手背后的伤口,点了支烟,通过办公话机摇了号。陆婷自然回避,等再被叫进办公室,严正提笔给她写了一个单子。内容包括去哪、找谁、说什么话,附带一张特批沪报记者证,拿上它,坐车行船畅通无阻之外,陆婷还有权在任何单位查访任何人。

听陆婷这样一说,大婶忙在围裙上擦了手:“小孩丢了啊?可不得了,你不急,这就带你去噢。”
陆婷道了谢,大婶嘱咐伙伴几句,放下手里的洗衣盆同她一道上了岸。

日头藏在浓云里,天色发白,沿河的蛤蟆呱呱叫个不住。一边走,陆婷一边问道:“大姐,这个南冯,在镇上很有名吗?”

“你放一百个心哦,”大婶笑道,“小的不说,二十年前我们发大水,就是南冯掐断准了,好说歹说我们才逃的。刚上山水就发了,过屋顶的水噢,狗会游水吧?淹死好几条呢!”

见陆婷若有所思,大婶倒笑了:“小同志别不信噢,给南冯看看八字,一辈子给你讲尽了。”

正说着,两人已来到一所宅院之前。宅子不算阔大,抬头望,门首静静立着幅乌底牌匾,匾上提着两个暗金大字,「冯府」。大婶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走了,南冯断事不让旁人进的,你叩叩门环,门开了有人接待你。”

陆婷忙道了谢,又从包里拿出块香胰,推让几次,大婶笑眯眯地收下离开了。

步上台阶,陆婷依言扣了门环,哒哒哒三声,门开了。

也许是因为多种绿树,宅里比宅外明显冷了几度。陆婷迈过门槛,吱呀一声,门在身后关上了。
这是什么?小鬼开门?

陆婷皱眉,忽然感到脚下毛茸茸地作绊,低头一看,是只通身铁灰的狸猫。

她平时不怎么爱猫,今天倒觉得挺亲切,一蹲身把猫抱起了。猫冲院里咪咪叫了两声,一转头,院子里有人在浇花。

陆婷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。

下雪了。

大雪扑到脸上,泪冻在眼眶里,她顶着风穿过宫道,五脏六腑都灌满了冰碴。几步外停了顶明黄的暖轿,胖太监提着孝服后领把她摁在雪里,轿帘一挑,里面递出件石青的大氅来。

“——您好?”

没有宫道,没有大雪。一进的院子青砖墁地,时当七月,玉簪花香中人欲醉,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孩站在花前,细白的手里提着把铜壶,仿佛是由明生生的花叶幻化而来。
冻入骨髓的冰雪骤然融化,陆婷清醒过来。
“……您好,请问南冯老前辈在吗?”

“前辈不敢当,”女孩笑了,“您叫我冯薪朵就好。”

“……您就是南冯?”

冯薪朵点点头,陆婷有点诧异。这女孩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,怎么可能在二十年前预算出一场大水。

都说北万南冯,万门哑,冯门盲,陆婷走近几步,女孩双眼的确看不出焦距。再一低头,她手中的铜壶正对着花盆,周遭地面不见一点遗漏。

“我的确是看不见。”
被说中了心事,陆婷脸一热,天边忽然滚过几道沉雷。冯薪朵笑了笑道:“快下雨了,陆同志进来避避雨,有什么事喝杯茶再说吧。”

灰猫窜过来,“咪喵”一声弹进了陆婷的怀抱。左右躲开灰猫的舔吻,陆婷忽然想:陆同志,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姓陆的?

水滚过一遍,冯薪朵从炉子上端下壶,斟了热茶捧给陆婷。道了谢,陆婷问道:“冯小姐,这宅子里就您一位吗?”
冯薪朵笑了:“您不信我是南冯吗?”

陆婷本想说“没有”,不知怎地却忍不住道:“……让我信,您也得能说服我才行。”

话一出口她便暗悔自己莽撞,却看冯薪朵笑道:“那不如您把生日时辰报上来,我略说几句,就当给您消消闲。”

天色昏冥,大雨如注,看窗外一时半会没有放晴的希望,陆婷便道:“好,那就麻烦冯小姐了,我是三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生人。”

报了出生时辰,陆婷又道:“不过冯小姐,我对这些术数也有耳闻,您要断,必须铁口直断,可不能用‘父母双双不能克殇一位’堵我。”

“不会的,”冯薪朵倒笑了,“别的不敢说,断六亲还有点准头,令尊令堂身体都不错。”

陆婷没说话。冯薪朵道:“您是南方人对吗?上海人。个子中等,很瘦,长相漂亮,眼睛有神,尖下巴,薄嘴唇,性子急且直,对吗?”
“……还有别的吗?”
“您从事的是保密行业,又经常跟命案挂钩,督察署是吗?有胃病,去年刚因为胃穿孔做了手术,是母亲的学生给您做的。您母亲是医生,在第二军医院,父亲是高中教师,在宏德中学。都是三二年参加工作。您还应该有个哥哥……”
“……这个不太对。”
“——但是在生下您之前的三年就意外流产了。”

默了半晌,陆婷方道:“……冯小姐,您是不是认识我?”

冯薪朵笑了,明亮又无焦距的眼睛打趣地眨了眨。
“我一个瞎子而已,哪有机会认识您呢?”

因为冯薪朵习惯坐船,陆婷带着她走了水路。

两个人到了码头,洗衣、择菜、放鸭子的住户都凑了过来。陆婷在一旁看着,冯薪朵似乎人缘很好,被这个大娘拉着手说两句,那个大婶走近问问话,还有一个小男孩,像刚摸完鱼回来,伸了一双脏乎乎的小手,抹着泪就往冯薪朵身上扑:“朵子姐,你不要我了?年前我跟菩萨许愿了,我要娶你!”

冯薪朵笑了,一个年青妇人赶忙拉过孩子,脸上露出点羞惭:“对不住啊,冯小姐,这孩子就知道瞎说……”
“我没有胡说!菩萨同意了!”
小妇人赧色越重,冯薪朵倒笑了,蹲下身“看着”男孩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“菩萨比手势了!”小男孩把拇指食指圈在一处,“怹说‘OK’!”

众人都笑了,陆婷也笑了。想起来冯薪朵看不见,她也蹲下身,比了个跟男孩相同的手势,又把冯薪朵的手牵过来覆上自己的:“他是这样。”

冯薪朵也笑了。她摇摇头笑道:“那不行,姐姐有心上人啦。”

小男孩一下瘪了嘴,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。摸了摸他的头,冯薪朵道:“你可以当我弟弟,这样咱们也能经常在一起玩啊。”

男孩果然是还小,一听她说,立马喷着鼻涕泡破涕为笑。抚摸着他的头,冯薪朵又跟周围居民说了几句,不多时远处划来一只船,长篙在码头一撑,陆婷道:“该走了。”

冯薪朵点点头,陆婷牵过了她的手。两个人站到船上,冯薪朵对码头相送的居民笑着摇摇手,长篙一点,镇子在视野里越来越远了。

“第六起了。”
往会客室走的路上,严正这样说。陆婷道:“死者又是犯过罪的?”
“是。再这么下去,人人都要替天行道了。”严正叹了口气,“你那边呢?‘南冯’来得痛快吗?”
“挺好说话的,让她跟我回来,她挺快就同意了。”陆婷想了想,“……就是她长得跟我想的不太一样。”
严正摆了摆手,“不管一样不一样,黑猫白猫,抓住老鼠就是好猫。”

说话间,两人到了会客厅门口。咳了一声,正正帽檐,严正抬手叩响了木门。
“冯老前辈,我进来了。”

陆婷忍住笑。推开门,木椅上坐着个人,很瘦,身量看着比陆婷还低一些。听到开门声,那人转过头,待看清她的长相,严正对陆婷抬了眉。
「这就是南冯?」
读懂唇语,陆婷无声地点了点头。

的确,严正找老战友推荐,对方没说这个颇有名气的南冯是高是矮、是胖是瘦。可南冯北万,冯家能在术数界扬名立万,在家撑场的就算不是鹤发童颜的周伯通,也该是正当壮年、面目清癯的黄药师。谁知道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,除了长得比较好看,全身上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奇处。

毕竟是经过阵仗的老督察员,严正当下微微笑了,快步走过去伸出手。没等他说话,冯薪朵便起身道:“严署长,您好。”

严正看了看陆婷。
「南冯不是看不见吗?」
「她的确看不见。」

握住冯薪朵的手,严正爽朗地笑了几声:“后生可畏,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南冯同志这么年轻。——陆同志说你们坐船来的,一路上还习惯吗?”
冯薪朵笑了笑:“让您费心,路上陆同志照顾了我不少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,——冯同志家住哪里的?老家远吗?”
“现在就住在乌镇。爷爷那辈跟您一样,是大连的。”
愣了片刻,严正慢慢道:“那好,咱们也算同乡了。——知道这是哪吗?”
“督察署。”

“知道让你来是处理什么工作的吗?”

“您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,跟人命有关。”

严正转过脸。
「你跟她提过?」
三根手指比成发誓的模样,陆婷摇了摇头。

“家里就你一个人吗?”

“王叔有时候来,帮家里买点东西。”

这当口,陆婷愣住了。她看见严正手扣在扳机上,慢慢举起枪对准了冯薪朵的额头。

“小冯同志眼睛不太好吗?”

“嗯,从小看不见。”

严正扣动了扳机。

在陆婷失声大喊之前,枪只是喀嚓响了一声——里面没有子弹。惊魂甫定,陆婷头上冷汗涔涔,冯薪朵却毫无知觉,黑白分明的眼睛仍旧静静看着严正。
笑了笑,严正收起枪,拍拍冯薪朵的肩膀道:“好,小冯同志,让陆同志安排你先住下吧,过几天咱们再测验。”

因为是暂时远行,冯薪朵行李没带太多,随身的只有一个小皮箱。她也不避人,当着陆婷一样一样放在督察署宿舍内。——洗漱用具,几本书,两支小兼毫,一卷黄纸,一桶朱砂。最后她从皮箱里摸索片刻,对陆婷扬了扬一条纸道:“陆同志。”
“嗯?”
“可以托你帮我管一下钱吗?”
说着递来一张支票,陆婷愣了一下:“……不太好吧?”
“有什么不好,”冯薪朵笑道,“在家东西都是王叔买,陆同志,当帮我个忙好不好?”
看了支票上的数字,陆婷头摇得更坚决了:“这么大的数额交给我,万一……”
“哪有万一,”冯薪朵笑了,“以前不都是……”
说到这她停住了。陆婷下意识道:“……以前?”

冯薪朵没有说话,下午的阳光照进来,陆婷忽然发现,从眼角到下颌,冯薪朵脸上有一行颜色极淡的泪痣。

“……冯同志,”陆婷犹豫着开口,又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触,“咱们是不是……”

“叮铃铃铃”,电话响了。

“第七起了。”
坐在办公桌前,严正揉着眉心,烟缸里的大前门已经堆了一寸高。陆婷问道:“尸体运过来了吗?”
“运过来了,小钱小孔那边刚做完尸检,情况一样。”
陆婷长吁了口气:“一开始案发是去年十二月,然后是今年二月八号,四月八号,六月十五号,七月二号,七月十六号,到今天,七月十七号。”
“作案间隔越来越短了。”冯薪朵忽然道。
两人都转头看她。严正道:“小冯同志,你能占出这杀人的是什么东西吗?”
“范围太大,贸然起卦很可能不准,”冯薪朵道,“尸身上有什么痕迹吗?比如炮烙,鞭伤,或者什么特殊气味?”
“有,”陆婷忙答道,“尸体背后有伤,看着像符咒。”
“具体是什么形状?”
陆婷一时形容不出,这才想起她是看不见的。严正看了看表,对陆婷和冯薪朵道:“这样吧,小陆,你先领着小冯去吃饭,吃完饭咱们再来办公室集合。”

回了宿舍,天色已经暗了。洗过手,陆婷简单做了两道菜,一个菌菇豆腐汤,一个蒸茄子。她口味偏酸辣,因为想到冯薪朵是乌镇人,特意选了清淡的菜色。把米端上桌,看冯薪朵小口喝着汤,陆婷忍不住问道:“好吃吗?”
点点头,冯薪朵笑道:“好吃。”
屋里点着白炽灯,她的脸被晕了一层暖光,陆婷忽然想到某个场景。榻上靠着个人,明黄的锦被磨得半旧,几乎把她整个都埋了起来。自己端着一碗粥,那人接过银勺,素色衣袖滑下去,袖口露出一截细薄的手腕来。

“陆同志,”冯薪朵的声音把她拉回来,“怎么了?”
“哦哦,没事。”陆婷赶忙摇摇头,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。出于掩饰,她又问道:“冯同志,你平时在家都干什么?”
“帮人断事,养花,也看书。”
“……看书?”
“对,”冯薪朵点点头,“家里有专门的书,像做水印一样把字印得凸出来,我们就能摸着看了。”
“冯同志,”陆婷愣了一下,“把字印成外凸的……你就能摸出来,是吗?”
冯薪朵点点头,陆婷一下兴奋起来。顾不上饭没吃完,她拉过冯薪朵的手腕站起身:“我有办法了!”

验尸处。
大开的藏尸柜着散发阵阵冰气,冯薪朵站在一旁,严正、陆婷各拿着速写本,飞速勾画着尸体背后的伤口。
等画过七具尸体的伤口,陆婷从背面重新大力勾勒了一次。果然,照抄下的伤口线条都浮凸出来,像水印一样呈在冯薪朵面前。

“试试看。”陆婷把本子递给她,“能摸到吗?”

触手一试,冯薪朵点点头,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。七张画依次摸过去,冯薪朵神色渐趋凝重,待她收手,陆婷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“应该是狐族留下的,但是不确定是妖还是精。”

严正和陆婷对视一眼,仿佛知道两人有疑问,冯薪朵道:“妖是修得了人身,精只能偶尔幻化成人,前者修为更高一点。从这个符咒看,施咒者是把人用怨气活活困死的,应对起来可能更难。”

在哪见过呢。
精铁铠甲穿在身上,自己抱拳跪在雪地里。眼前是海水江崖的衣摆,一抬头,阶上站着个人。

“小陆?”

回过神,严正略带责备地看着她。陆婷赶忙应了,冯薪朵道:“陆同志能说个数字吗?”
陆婷依言说过,冯薪朵点点头。过了五七分钟,冯薪朵对陆婷道:“明天早晨六点,陆同志跟我一块跑一趟吧。”

来不及了。
宫道长得望不到尾,陆婷猛挥马鞭,座下乌骓一声嘶鸣,越发疯癫一样向前飞跑。快,快,快,快。箭矢破空而至,她边格挡边纵马疾奔,远远看见城头燃起一簇火光,陆婷勒马急喘,巨大的伤痛暴怒奔涌而来,终于轰然一声没过了她的头顶。

从梦里惊醒,陆婷大喘着气,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梦里的火光还留在视网膜上,闭了闭眼再看挂钟,早晨五点整。

打从记事起,她一直在做同样的梦。或者不能说同样,只能说醒来以后,她隐约知道这些梦都属于同一个故事。故事的主角有两个,一个看不清脸,只能判断是个女孩,另一个就是陆婷自己。

翻来覆去躺了一会,陆婷睡意全无。洗漱整理后下了楼,定目一看,院里站着的正是冯薪朵。
“陆同志起这么早?”
听闻脚步声,冯薪朵回过头,陆婷也笑了。“我还想问你的。”一低头,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线装书,陆婷不由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
“子平口诀。”
冯薪朵把手里的线装书拿给她。仔细一看,一行一行全是繁体竖排的汉字,陆婷大感意外:“你们还得背口诀?”
冯薪朵笑了:“陆同志以为呢?”
“我以为你们都是生而知之,或者夜梦哪位菩萨授灌顶水……”

冯薪朵不由笑了起来。两天来头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,陆婷也跟着笑了。冯薪朵笑道:“小时候都被我爹逼着背,一天一千字,除了过年以外雷打不动。”

“要背不下来呢?”陆婷忍不住问。

“那就不能吃饭,还要罚跪祠堂。”

陆婷听得直蹙眉头。才要说话,朝阳拔地而出,仿佛有感应,冯薪朵微微笑道:“走吧,陆同志,咱们该去上工了。”

穿过五六个市镇,冯薪朵轻声嘱咐司机“往左”“往右”。七拐八拐,车到一条小巷前,冯薪朵道:“到了。”

说来奇怪,时值七月,巷外还是暑热难耐,一进小巷,洋楼把日光遮个大半,温度骤降,似乎陡然从夏末到了秋初。
“就是这了。”

仰头看,面前是个丈余的店铺,匾额上题着“若愚堂”。陆婷不由低声问道:“这是做什么生意的?”
“皮肉生意。”
陆婷吓得一连后退几步,冯薪朵莞尔一笑,身后忽然一声暴喝:

“赵粤!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!”

轰地一声,陆婷回头,一个黑衣男人摔倒在地,另外几个同伙各拿着一条镐把,喘着粗气围着一个年轻女子。被叫做“赵粤”的年轻女子架着掌,气息略紧地摇摇头道:“抱歉,纹身有规矩,我不能害人。”

“去你妈的规矩!”为首的男人一口吐在地上,“别说纹关二爷,就算你纹个九龙拖棺,我大哥照样伏稳了!”

说罢抡起镐把往赵粤头上砸去,陆婷忙喝道:“住手!”

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,几个人都哈哈笑了。为首的男人吹了声口哨,阴阳怪气打量她道:“哟,哪他妈来的小嫩货?”

“说话干净一点。”陆婷拧了眉,“聚众闹事,当街斗殴,都不把督察令放眼里了?”

“督察令?”为首的男人嘻嘻笑了两声,“你看看是督察员厉害,还是老子手里的镐把厉害?”

“现在赶紧走,我可以不举报你们。”陆婷说着,从口袋里拿出记者证,“沪报特情。帮派的事闹到上面不好看,这个道理各位都懂吧。”

对视一眼,几个喽啰终于向后撤去。一边退后,打头的男人一边恶狠狠道:“九纹龙,你别以为就没事了!”

九纹龙!
陆婷回了头,年轻女子一脸苦笑:“多谢,让您见笑了。”

在沪城,九纹龙算是家喻户晓的高人,都说他技艺超绝,不仅纹出的图案栩栩如生,还能藉由纹身招富贵、保平安,简直是位能逆天改命的奇才。

因为久被怪梦,陆婷早想纹个神兽镇一镇,然而这位九纹龙神龙见首不见尾,据说只有熟人引荐才肯出手。按她想象,这必然是个松形鹤骨、喜怒无常的老先生,谁知道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。

冲了热茶,待主客都落坐,赵粤问道:“您们是哪位想纹身?”

冯薪朵“看”过来,陆婷只能道:“……是我。”

两人定了初稿,约好两天后来看样图。上了车,陆婷问冯薪朵道:“这位九纹龙是不是狐狸?”

“不是,不过那只狐狸就在店里。”冯薪朵道,又笑了,“陆同志放心,不会真让你纹个龙的。”
陆婷摇摇头,忽然又想起个问题:“刚刚我说要纹龙,赵老板要我的八字是什么意思?”
“龙纹不是谁都扛得住的,”冯薪朵说,“知道九纹龙怎么得名的吗?”
“……因为她身上纹了九条龙?”
“不是,”冯薪朵笑了,“因为她最出名的作品是九龙拖棺。”
“九龙拖棺,是九条龙拖着棺材吧?”
得到冯薪朵的肯定,陆婷有点没明白,“这不是大凶吗?”
“棺材,谐音‘官财’,也是升官发财的意思。一般身上纹龙不能超过一条,否则两龙相争、必伤其主。九龙拖棺,命主伏得住就是大富大贵,伏不住就是一贫如洗,甚至几世不得人身都有。”

说到这,陆婷忽然想起来,小时候听说外滩有个大哥家产过亿,黑白两道都混得很开,后来好像就是纹了个满背,一夜把家产赌得精光,最后被人一枪打死了,老婆孩子都被扔到了公海。

“杜义方,”陆婷想起来了,“他就是纹龙死的?”

“就是他纹了九龙拖棺,还用鸽子血给龙点了眼。”冯薪朵道,“他死以后手底下有人去找赵粤的麻烦,熟人介绍的规矩就是那会定的。”

“……当时他要纹,赵粤就没给他看八字?”

“看了,他不相信,”冯薪朵道,“我爷爷说当时闹得很大,他派人抓了赵粤,摁在牢房里逼着纹的。”

陆婷默然。人找事找到这份上,请来太上老君也难救了。

约定时间很快到了。赵粤拿出转印纸,看了图案,陆婷不由有些诧异:“这是您画的?”

赵粤点点头,略局促不安地道:“您看哪不满意?”

没有不满意,正相反,陆婷是太满意了。

本来进店是为了查案,因缘巧合,居然真有机会碰上大名鼎鼎的九纹龙。消毒室内,陆婷露出右臂,赵粤给她刮净了皮肤上细细的绒毛,转印膏覆过一层,图案便清清楚楚地印在了陆婷胳臂上。

消毒室不能进外人,冯薪朵就在外面等着。赵粤手艺十分精湛,割线机打在身上没有太大痛感,陆婷便也有心跟她闲聊道:“您做这行多久了?”

“五年,”赵粤擦擦细汗,憋了一会又道,“……您不能跟我说话,……线条容易做坏。”

陆婷忍不住想笑。这个九纹龙,也不怕把客人都得罪跑了。

整整三小时才纹完,出了消毒室,按时长付过钱,陆婷忽然听冯薪朵问道:“赵老板,这几个月您的纹身店有什么反常吗?”
一愣之后,赵粤很快摇了摇头:“没有,……跟以前是一样的,没有反常。”
陆婷看了她一眼,冯薪朵笑了笑道:“好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“你信她的话?”
坐上车,陆婷问冯薪朵。冯薪朵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她:“为什么不信?”
“她眼睛一直往左上看,”陆婷道,“说了好几遍没有,都没问咱们是什么反常。”
冯薪朵微微一笑:“那陆同志晚上有空吗?”
陆婷点点头,点完才想起来问:“咱们去哪?”

七月过半,天上浓云密布,月亮发着黄晕,像被水湿透的蜡金纸。站在小巷口,冯薪朵道:“待会不能说话,听见有人叫名字不能回头,谁叫都不能回,明白了吗?”

陆婷点头应下。冯薪朵默念数句,接着飞快掐了一串手诀。仿佛捏着张看不见的披风,她站在陆婷身前,双手一展,把“披风”围到了陆婷身上。

脚边有个水洼,陆婷低头一看,洼里没有自己的脸。

“隐身咒,”冯薪朵轻声解释,“只有你跟我能互相看见,待会要说话可以写在我手里。”

陆婷心里一动,轻轻握住了冯薪朵的手。

一进店,跟白天不同,扑面是一股冷淡的苦香。陆婷凝神,一阵一阵袅白的轻雾从店堂后飘出来,掀开竹帘,堂后竟然是个不大的庭院。

院里种了一棵辛夷树,枝头垂花累累,在半空中照眼欲明。树下支着一张竹床,赵粤睡在床上,身旁摆着个镂空的博山炉。如丝如缕的白雾升腾到半空,仔细一闻,是刚刚店堂里冷淡的苦香。

忽然,如同滴墨进水,赵粤面前现出了一只手。

那手柔白丰腻,陆婷吃了一惊。不知从哪传来一声轻笑,手里忽然多了一枝盛放的辛夷。花瓣碰到鼻端,逗弄似的摇了摇,赵粤睁眼,仿佛云开雾散,一个年轻女子现出了身形。

“这么半天才醒,笨死算了。”

女子一身红衣,相貌明艳之极,看年龄不过二十多岁。她俯在赵粤身上轻轻晃着那支红花,赵粤窘红了脸,怕她掉下来,又不好直接去扶,只得喏喏道:“安琪,你先……先下来。”
“就不。”女子眉梢一挑,“怎么,怕我?”

赵粤摇摇头,过了半晌,方听她鼓起勇气道:“不是怕。”

女子哧地一笑,辛夷树似有所感,微风一过,沉甸甸的香花纷纷摇落下来。陆婷在冯薪朵手心写道:「她是什么?」
“狐妖。”

“行了,不逗你了。”女子起身,坐在竹床上对赵粤挑了挑下巴,“上次的画临好没有?”

赵粤拿起一卷画。细看了看,女子道:“好,你的翎毛花卉差不多了,今天开始教你画人物。”

正说着,眼前忽然大亮,院子里展开一张虚化的帷幕。女子在幕上信手一点,空白的画面瞬间活了起来。

先是青龙、白虎二神,接着是八卦神与雷公电母。二十八星宿、十二生肖神君簇拥着南极长寿翁、西王母等主神,太上元始立于当中,黧面长须、神仪沉静,一派不怒自威的天尊气象。
画面高近四米,勾线多用吴道子莼菜条笔法,设色厚艳,细处沥粉贴金,由非人的奇力重现在眼前,甚至比原壁画更加耀目。猜到因果,冯薪朵轻声道:“是什么画?”
「朝元图。」
“朝元图有将近三百个神仙。”冯薪朵道,“能撑起这么大一幅画,她修为很高。”

陆婷握着冯薪朵的手紧了紧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那女子似乎往她们二人隐身处看了一眼。不等陆婷反应,女子对赵粤道:“这上面认得多少?”

“我……只认识这位,”赵粤道,走到一位须发怒张、头上生头的青面神君前,“天蓬元帅。”
“好,那就这个吧。”
女子从竹床上起身。微风四起,广如双翼的红袖一展,只听她曼声吟道:
“苏林开天门,赵尊闭地户。神灵亦道同,真官今来下——”

话音刚落,一声长啸,天蓬元帅直直从画中奔了过来!

被发现了!

脑海中闪过这一念,长戟从“天蓬元帅”手中猛地掷来,来不及反应,陆婷把冯薪朵往身后一拉,那柄长戟竟有实质,擦过大臂砰地一声钉入了身后的砖墙。陆婷死死咬着舌尖不敢出声,赵粤错愕道:“……陆小姐?”

“真以为施个隐身术我就发现不了了?”
止了天蓬元帅,女子嗤笑道:“凭你们身上那股僧道臭味,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。”
“安琪……”
“你闭嘴。”女子转过脸,对冯薪朵扬了眉,“哎呀,南冯。神霄派弟子为人鹰犬,叫我说你什么好呢?”

“原来您就是唐安琪。”

摆弄着辛夷花,唐安琪似笑非笑道:“怎么,当年你太爷爷打完我,没把我的名字记下来教给你?”

陆婷插不上话,只牢牢挡在冯薪朵面前。赵粤急道:“安琪,你先收了……收了这位神仙,不要误伤到人。”

“……你又帮别人来对付我?”

赵粤抿了嘴唇,站在原地不肯离开。唐安琪咬了牙,冯薪朵一扬手,只听赵粤急喝:“安琪小心!”

一步上前,赵粤挡住符纸,晃了一晃仰倒下去。唐安琪慌忙接住,叫了两声见全无反应,抬头厉喝道:“冯薪朵!你要杀要剐冲我来,跟你祖宗一样,伤个凡人算什么本事!”

“我没有伤赵小姐,”冯薪朵摇摇头道,“那只是安睡符。”

急急查过,唐安琪松了口气。冯薪朵道:“之所以下这个符,第一是想让您知道,赵小姐是向着您的;第二是有些话,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让赵小姐听到。”

唐安琪眉目一冷。“什么意思?”

冯薪朵转过脸。陆婷会意道:“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七月,七条人命,是不是你做的?”

“是我,”唐安琪扬眉,“是我又怎么样?”

“为什么连杀七个人?”

“我愿意杀就杀,你们也配问为什么?”

“——是为了给赵粤续命吧。”

不仅唐安琪,陆婷也愣住了。冯薪朵道:“大过九三爻,栋梁将崩,赵小姐的寿命已经难以为继了吧。”
“你给我闭嘴。”
“她只有二十年寿数,一次一次续到现在,再续下去您也会垮的。”
“闭嘴!!”

唐安琪一声怒喝,一旁静止的天蓬元帅骤然大吼,疾风过境一般迎面扑来。也不知哪来的神力,陆婷一把拔出钉在墙上的长戟,“铛”地格开它抡来的青色巨掌:“冯薪朵!”

又是一戟,陆婷竭力架住挥来的天蓬印,“冯薪朵!有什么术法快用!我打不过神!”

“它不是神,”冯薪朵凝神细听,往声源方向疾飞了一张符纸,“是唐小姐用法力幻化的。急急如律令,敕!”

符纸拍上“天蓬元帅”,青面獠牙的巨神仿佛烟雾被冲开,连同陆婷手里的长戟一道消失在了原地。陆婷踉跄几步,忽而听唐安琪长啸一声,霎时《朝元图》中白光大盛,近三百位巨神纷纷活了过来!

“冯薪朵!”陆婷急道,“我能挡一阵,你别在这碍手碍脚。回去叫人!”

不等她推开冯薪朵,只听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。唐安琪抱头倒地,似乎是法力难以为继,手、足、耳都现了妖相。近三百位天神烟消云散,半透明的画面一帧帧从她眉心飞出,起龙一般在庭院中旋转起来。

“这又是什么?!”

陆婷大喊,还没等回答,两人就被一帧画面倏然吞没。

雨。
好大的雨。

陆婷被雨惊醒了。一抬头,冯薪朵撑着外衣,豆大的雨点都被她隔绝在外。陆婷赶忙坐起身,没等她说话,冯薪朵轻轻做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同时又指指前方。

“哇,狐狸诶……”

荒山野岭,乱石砌成的山道间杂草分披,道上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。小童一身道袍,背上背了只篾筐,此时举着伞蹲下身,显然是被脚边黑乎乎、蔫搭搭的毛团吸引了。

毛团勉强抬了抬头。小童打着风雨灯,就着微光,陆婷大约看出毛团的本来面目:眉心有块菱形印记,大约是因为刚刚遭过雷,皮毛焦黑一团,只能由肚腹处勉强辨认出原来的绯红色。

“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?是不是迷路啦?”

“是赵粤。”冯薪朵道。

陆婷心下好笑,赵粤对人讷不能言,对着动物倒这么和颜悦色。

“啊……你受伤了啊?”
毛团没有理她,伏在爪子上抬不起头,小童轻轻吸了口气:“这么晚了,雨还这么大,刚刚我还听见打雷啦。”
自顾自说着,小童放下风雨灯,小心翼翼地抱起狐狸道,“虽然师尊不让我们碰胡黄白柳,不过……嗯……不过……”

她嗯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,倒是那狐狸听够了,一咧嘴,露出细白的小牙,啊呜一口啃在了她手腕上。

“哈哈,别亲我,好痒……”

被小童裹到衣襟里,狐狸蹬踢两下,挣扎不脱,索性闭了眼,由小童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去。

霎时停了雨,眼前画面飞转。百丈青峰高耸入云,山间仙雾缭绕,小童担着水站在茅屋前,屋中传来高喊道:

“赵粤!赵粤——”

小童忙道:“来了,来了。”

推开门,红狐狸枕着爪子仰躺在榻上,看毛色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。对小童跷了跷脚,狐狸老神在在道:“姓赵的,我要吃鸡!”
“噢,噢。”
小童忙揭开一旁的竹篮,捧过一盘豆腐卷道:“给,慢点吃。”

“豆腐?!”
一掌扫过去,狐狸横眉竖目,豆腐卷咕噜咕噜滚到床上:“老娘要吃真鸡!懂不懂?真——鸡——!”

说到鸡字,狐狸咬牙切齿,活像叼着赵粤的肉不肯松口似的。小童喏喏道:“师尊说了,修道不能杀生的……”
眼看狐狸又要发火,小童忙道:“那……那你咬我一口吧。”

说着横下心挽起袖子,一闭眼,把胳膊伸到狐狸面前。看她一眼,狐狸哧地笑了:“屁,吃你脏了老娘的嘴。——怎么,你们祖师爷释迦牟尼割肉喂鹰,你也舍身饲我了?”

“佛祖不是我们祖师爷,”小童辩解道,“我们祖师爷是三清。”

狐狸懒得理她,翻过身,留给赵粤一个毛绒绒的屁股。

接下来是断断续续的残片。一时是茅屋空了,赵粤独自在床上打坐,一时又是她端着白饭,愣愣地对着面前的豆腐卷出神。

“狐狸走了。”冯薪朵道。

“这是她偷跑回来看赵粤的?”

冯薪朵点点头,陆婷忽然一愣:“……你能看见了?”

冯薪朵笑了笑:“唐安琪的记忆进入了我们的神识,这些都是在意识里观照到的。”

正说着,眼前忽地一黑,陆婷下意识把冯薪朵拉到身后。扑面一阵和风,春光下照,如同墨色被徐徐冲淡,面前的景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。

仿佛一卷古画缓缓展开,平地长起一棵辛夷树。年轻的道士在树下打坐,春风吹拂,辛夷花纷纷坠落入怀中。起初她也不甚在意,一朵落到头上,年轻道士终于睁了眼。
树上花开得正盛,红衣少女坐在当中,雪白的赤足一晃一晃,手也不闲,揪下辛夷花一朵一朵掷向她。赵粤忙低头起身,规规矩矩向少女行礼道:“……善信不该摘花。”

“善信?”少女一撇嘴,“花又不是人头,摘几个怎么了。”

赵粤被她噎住了,半晌方嗫嚅道:“花也有感觉……”

“有感觉?”少女偏头一笑,细细挼着辛夷花的花蕊,“那你跟我说说,它什么感觉?”

赵粤憋了一会答不上话。少女笑了几声,掷了花,一松手从偌高的树枝上跳下来。赵粤忙伸手去接,一树深红浅红纷纷扬扬,待花都落定,少女圈着赵粤笑道:“来,说呀,什么感觉?”

赵粤忙放开手,少女哧地笑了。陆婷不禁摇头,定目细看,少女眉心有一片银白的菱形妖印。

画面再一转,是赵粤惯住的茅屋。更深露重,矮几上点了一星油灯,红衣少女连打了两个呵欠,撑着腮半眯了眼道:“我说姓赵的,有完没完?再抄都两个时辰了。”

“要不……安琪你先睡吧,”赵粤有些愧色,“我剩得还不少。”

“得了,”唐安琪一呲牙,“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救了。行了,我是来报恩的,你别动了。”

赵粤“不”字才出口,少女一挥红袖,案上的纸张便雪片似的飞转起来。再落定时,赵粤捡起一张,纸上工工整整居然全是自己的字迹。

“厉害吧?”唐安琪挑眉,“明天呢,你就去告诉你的好师尊,这些都是你写的。我刚刚藏了妖气,那老头绝对闻不出来……哎?”
赵粤抿了嘴唇,又去研墨掭笔。唐安琪道:“怎么还写?!”

“这样,不行。”赵粤摇摇头,“师尊说了,要诚心正意,不能旁门左道。”

少女愣了半晌,忽然从她手里抽过作了法的纸张。赵粤不解其意,却见她将纸重重掷进篓中,一拂袖出了屋门。

阳春三月,街上天晴日暖,匀匀的柳风拂着杏黄的酒旗,少女大步向前走去,身后追着一个年轻道士:“安琪!”
她跑得满头大汗,还小心地护着手里撒着糖霜的冰碗。少女走得越快,追到她身前,年轻道士微喘着道:“安琪,……曹奶奶家的冰碗。”

“给我买干什么?”

赵粤一时噎住。唐安琪冷嗤了一声:“我是妖精,是搅和你修仙的旁门左道,跟着我不怕坏了你的大事?”

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,”赵粤低了声音,“我……你给我作法,是旁门左道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

她说不出来,从衣袖里小心地抽出一只荷包。打开一看,里面折得整整齐齐,都是唐安琪作过法的笺纸。
“写得很像,……谢谢你。”

少女扭过头。陆婷细看,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缘故,唐安琪的脸有点泛红。

笏板,罗盘,桃木剑,把法器一样一样装进乾坤袋,赵粤回头道:“安琪,你真的要去?”
“不是蒸的是煮的。”唐安琪吃着瓜子,“水发那么大,你一个人管什么用。我一去,略施小计,什么洪水敢在老娘手下撒野。”

“不要逞强,”赵粤摇摇头,“救人虽然要紧,第一还是注意安全。”

唐安琪白她一眼,顺手把瓜子皮丢到乾坤袋上。赵粤也不恼,笑了笑,捡起来一一放进了纸篓。

“赵粤!”
身后一声高叫,两人回头,画面又是一转。狂风怒号,阴云低压,树木、舟车、房屋,看来皆如方寸大小的玩物,在丈余的浊浪中颠倒不休。腾在半空,唐安琪长喝道:“着!”
手一扬,一缕明光射到江心。水势低下,她冲赵粤大喊:“去救人!”

赵粤重重点头。一柄拂尘化作云梯,水里的居民一个一个渡到了山上。不消片刻,江水凶兽一般扑向少女。唐安琪全身数处已经现了妖相,一边压住水势,一边向赵粤嘶声大喊:“——你快一点!我撑不住了!”

“安琪!——再撑一下!”

等赵粤把最后一个漂在木盆里的小女孩救上拂尘,唐安琪吐了口气,风筝断线般从高空直坠下来。忙扑过去接住人,半空响起持续的帝钟声。赵粤兴奋道:“师尊!师尊来了!”

大片仙云停在头顶,弟子们纷纷降下云头。仙尊立在面前,赵粤一个头磕下去:“师尊……”

“无知小儿!”

拂尘和着金光重重抽来。连着云头滚出数丈,赵粤一懵,再抬头,须发皆白的仙尊一声厉喝:
“伙同孽畜,造此杀业,你该当何罪!”

到此画面分崩脱落,仿佛记忆主人受到了极大冲击。脚底摇摇晃晃,冯薪朵左捻天罡,右捻剑诀,四纵五横书过,轻叱一声道:“镇!”

画面静了下来。白光刺目,陆婷勉力睁开眼,自己和冯薪朵站在一座大殿内。一只通身绯红的狐狸委卧在法阵正中,手足被锁,环扣粗及大臂,链条上隐约流窜着电光。

面前的光暗了暗,狐狸抬起头。看清来人后,它微微弓起身,像是竭力要从体内搜刮出什么。

等赵粤走到面前,陆婷明白了。狐狸消失在原地,取而代之的是身著红衣的唐安琪。

赵粤似乎想碰触她,手伸出去,又摸到火焰一样收了回来。唐安琪眼色一黯,片刻又兀自笑道:“怎么,又来替你的好师尊作说客了?”

“安琪,”赵粤嗓音嘶哑,“……跟师尊认个错吧。”

“认错?”唐安琪倏地抬眼,“我哪错了?”

赵粤神色哀恳,唐安琪咬了牙,双目大睁,金色的眼瞳亮得出奇。
“我没杀生,没偷窃,没妄语,废了两百年的修为救了一群凡人,你师傅不问青红皂白骂我孽畜,你还口口声声让我给他认错。”
到这她忽然呵呵笑了起来,伴随着笑声,两行鲜红的血泪从她眼角迸出,挂在雪白的脸上极为骇人。

“赵粤,你行行好,你告诉我,我哪错了?”

“你哪都错了!”

帝钟响彻殿宇,唐安琪神色苦痛,蜷起身体,嘶叫着退回狐形。赵粤慌得叫了一声师尊,仙尊并不理她,捺下云头停在狐妖面前。

“孽畜!人妖道殊,你纠缠玄门弟子,坏人清净,还敢在此强词夺理!”

说罢举起拂尘,赵粤抽泣着拼命叩首,仙尊厉喝道:“赵粤!记住你答应我的话!”

狐狸蓦地抬起头,仿佛要印证猜想,赵粤伏下身。狐狸大睁了眼,却看赵粤重重磕了两个响头,既而流着泪闭上了双目。

狐狸愣了片刻,呵呵哈哈的大笑响彻宫殿。殿中金光大盛,一声凄厉的嘶叫后,面前的图画慢慢变淡、消失,很快陷入了无声无息的黑暗。

“怎么样,很精彩吧?”

陆婷再睁开眼,院子里已经静了。唐安琪妖相未褪,她倒不在意,绕着头发对两人笑道:“本来没想给你们看,今天碰上了,我倒正好请教请教。”
红唇开合,尖锐的兽牙白光一闪:“我做了什么错事,神霄派要这么罚我?”

当妖三百年混混沌沌,也杀生,也使诈,也在荒山上吓唬凡人。历天劫的时候被雷打回原形,自以为必死无疑,不想在山里遇上了赵粤。

天华山里她以欺负凡人为乐,养好伤回了家,被父王耳提面命赶来报恩。化成人形揽镜一照,自以为昳丽无双;光着脚落到这个道士怀里,第一句居然是告诉她花也有感觉。

报恩遇见个呆人,看她念经,看她驱鬼,看她被山下榆树精化成的小童子抱着腿,犹未察觉,抚着它的头憨憨发笑。一睁眼,一闭眼,行走坐卧,寝寐梦想,心田识海只剩下这一个人。

她是神仙佛祖,她是妖精孽畜。到头来冯清霄一拂尘抽掉她五百年修为,赵粤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。

是了,冯清霄。唐安琪嘴唇一弯,眼里迸出缕暗红。陆婷忙叫一声小心,冯薪朵道:“唐小姐,您知不知道我太祖父为什么动用仙罚?”
“为什么?”唐安琪冷笑,“我纠缠了他最器重的徒弟,他不打我打谁?”

“不是为赵粤,是因为那场洪水。”

“洪水不是我!”

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”冯薪朵道,“赵粤天性单纯,本来能在十年之内得道成仙,不想遇到了您。”

“遇见我?”唐安琪不怒反笑,“遇见我又怎么样?你也看见了,赵粤从来没有……”

她哽住了。冯薪朵没说话,连掐数个手诀向赵粤一指,半空中忽然现出一幅图画来。

天华山高耸入云,山间仙雾缭绕。空阔的神霄殿内,上首仙尊负手而立,看背影正是冯清霄。
“你想清楚了?”

殿里跪着一个人,闻言一叩首道:“弟子想清楚了。”

“赵粤,”冯清霄转过身,覆着白须的嘴唇微微发抖,“为那个孽畜挡灾,你剖了内丹还不够,现在还要替她……”
到这冯清霄再也说不下去,陆婷眼尖,这位仙尊眼角居然溢出了一点泪痕。

唐安琪愣住了。赵粤重重磕了两个头,冯清霄叹道:“也罢。事已至此,为师劝不动你。只是炉鼎有三昧真火,投身进入,必要受皮焦骨化之苦。赵粤,你想清楚,免得将来后悔。”

像预感到什么,唐安琪发着抖扑过去,似乎是想抓住赵粤的手。画面中的赵粤直起身,静静地带着笑容道:“弟子从来不后悔。”

冯清霄长叹,拂尘挥过大殿,平地现出一尊炉鼎。

炉鼎中岩浆滚滚,赵粤走到鼎边。唐安琪指甲暴长,一次一次将手伸向画面,却只一次一次握住虚空。她捂着嘴,喉间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哭,眼看赵粤念毕法诀,合上眼纵身投入了炉鼎。

陆婷不忍再看。流光点点,画面渐渐安静下来。再一开合,云中悬着一柄古朴沉厚的宝剑,冯清霄立在云端,念一声开,滚滚江流瞬间辟开十丈,露出水下深褐的泥沙。

“赵粤,”冯清霄似叹似祝,“你于仙门有缘,却被狐妖引动凡心。天道有罚,原本镇水的该是那狐妖,你却执意替它。这么多年教养之恩,你都轻易抛却了。”

剑光微微一黯,冯清霄叹道:“罢了。穷通在天,离合有定,你能镇守一方水土,也算不负神霄派的机缘。”

仿佛有所感应,宝剑铿然长鸣,剑身散发出一片混凝的华光。剑从云端徐徐降入河床,冯清霄又道一声合,霎时云收雾散,江水涌流,山壑间只留帝钟声遥遥回响。

“如有来世,愿尔无灾无病,烟霞眷侣,因缘偕矣。”

帝钟声渐渐消失,庭院安静下来。红衣女子无声恸哭着,陆婷欲说话,衣袖被冯薪朵一牵,顺着看去,赵粤已经醒了。

面前投下一片暗影,唐安琪抬头,慌忙起身想遮住满妖相。赵粤轻轻牵住她的手,一边努力开口,一边小心地给她擦泪。
“我都,想起来了。”

唐安琪嘴唇咬得雪白,眼泪汹涌地滚落下去。

“那天我不是,嫌弃你。”

“没了内丹,我一碰你,你会发现。”

她一字一字说得极慢,唐安琪慌乱地巡视着她的脸,却见赵粤合上眼,微微笑了笑,失去支撑一样重重倒在了地上。

“赵粤——!”

满院哭声凄厉,像困兽濒死的哀鸣。陆婷心下不忍,却见冯薪朵连掐数个手诀,剑指一定,赵粤又轻轻睁了眼。
“道长!”
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唐安琪对冯薪朵重重叩首,顶着满额血渍凄声道,“道长,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,你救救她,你别让她死,我一辈子给你驱使……”

陆婷忙去扶她,唐安琪却执意不肯起身。冯薪朵对赵粤道:“赵前辈,神霄派善于拜斗延寿,我现在为您作法,多不敢说,一纪总是有的。”

“道友,不必瞒我。”赵粤笑了笑,“拜斗之术,修行日久,才能延寿。如今我是……凡夫俗子,您不必消耗修为,替我续命。”

“别说话,别说话,”唐安琪哽咽着,“再撑一下,我来想办法,你再撑一下……”

“不要了。”

赵粤摇摇头,握紧她的手,“不要再因为我……杀人了。”

这辈子第一次遇见,她在乐游园里跳舞,举手投足风情万种,眼风往台下一扫,有人不迷她,专心致志看着杯子里的茶叶,二十出头,怪好的面容倒配了一身呆气。

故意去引逗人,几句俏皮话,长睫毛一下一下笼着她。这人却慌得站起身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。傻子。无聊了,终于放过人,一出洋场,几个大汉把她堵到了巷尾。

小蟊贼也想尝尝狐狸肉么。她舔了舔嘴唇,眼里闪出一点媚甜的笑色。尖利的指甲藏在背后,寒光正一闪,忽听有人喝道:
“住手!”

她和他们都住了手。蟊贼跑了,她装出一点凄楚,极动人地盈在眼睛里,仔细一看那人,正是刚刚她逗弄过的女子。
她盈盈地道了谢,年轻女子却局促地别开眼,脱下外衣远远递过来:
“不穿长裤,……容易关节炎。”

愣了一下,她又忍不住笑了。年轻女子有一双诚挚的眼睛,让她想起数百年前的某个雨夜。大雨瓢泼,天河像被拉了个缺口,狐狸卧在石阶上,一双登云履走到眼前。发白的道袍被雨洇湿了下摆,狐狸抬起头,年幼的道童放下风雨灯,抱起它小心地裹进怀中。

随着赵粤呼吸越来越轻,庭院中光芒骤起。陆婷上前几步,忽然发现赵粤周身亮起了火焰。

蓝色的柔焰并不灼人,光色明净,仿佛只是升腾的湖泊。哀鸣一声,狐狸纵身跳入火中,赵粤试图把它推开,却被狐狸紧紧咬住衣袖。

力气耗尽,推拒的手轻轻覆在了狐耳上。淡蓝焰光静静覆满庭院,火慢慢熄灭,院中没有骸骨,甚至没有飞灰。一点微光静静留在原处,陆婷走近看,是块手掌大小的琥珀样物,一半殷红,一半淡青,看形状是一朵并蒂莲花。

她小心捧起莲花走到冯薪朵面前,轻轻碰了碰,冯薪朵道:“舍利子。”

陆婷想起幼年跟父亲去郊外,同行猎手射中一只母雁。公雁已经飞出几丈,闻声又折返回来。它俯下身,喙贴着妻子的伤口,血打湿了大雁的吻,春风扑面拂过,漫山遍野都是公雁伤心的声音。

同心谅难隔,魂魄终相从。

从严正办公室出来,陆婷和冯薪朵站在廊下。并肩走了几步,陆婷忽然道:“冯薪朵,你说人真的有上辈子吗?”

冯薪朵笑了:“怎么想起来问这个?”

“就是随便问问,”陆婷道,“我总感觉……好像跟你见过。”

冯薪朵弯着眼睛笑了,却没有接这句话。走廊上玉兰花开了,青石砖墙爬着层层叠叠的藤蔓,玉一样的花朵垂在廊柱下,像给青绿山水妆点了一层雪霰。“这种事情要自己想啊,我说不算数的。”

陆婷嘀咕了一句什么,又道:“对了,这朵莲花怎么办?”

唐安琪和赵粤共化的舍利子没有交上去,事前陆婷和冯薪朵商量过,把这一朵青红二色的莲花留下了。冯薪朵想了想:“你还记得我太祖父埋剑的地方吗?”

桑田沧海千馀年,当初埋剑的地方是一条滚滚长河,陆婷和冯薪朵再赶到的时候,河流已经变成了平缓的山丘。盛夏草木疯长,一丛一丛的绿意及了人腰高,循着罗盘指针停在山南,冯薪朵道:“就是这里了。”

剑埋的并不深,陆婷几下便发掘了出来。剑如其人,此言不虚,这一把重剑直有一尺宽,剑光不像精铁,倒像石中隐玉一样的润泽。

“会……长?”

陆婷念出了剑身上镌刻的鸟虫篆,冯薪朵轻声道:“行边好语须听取,去却来时后会长。”

把莲花小心翼翼的放在重剑身边,陆婷将泥土又覆盖了回去。蒲公英在微风里摇曳着,她采下几朵串成花环,轻轻放在了深褐色的小丘顶:“她们会在一起吧?”

冯薪朵笑了。陆婷不由得看着她,听她道:“一定会的。”

——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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